臊子面与扶风人
文/杨建玺
俗话说“送客的饺子,迎客的面”。在关中西府一带,送客吃不吃饺子不要紧,迎客一定少不了臊子面。臊子面自然就成了当地人招待客人的最高礼遇。臊子面发源于古周原一带,广泛传播至武功、乾县、杨凌、永寿等地,最好吃的还数扶风、岐山两县。
古周原土地肥沃,盛产优质冬小麦,因其出面率高、筋道、甘甜等优点,深受百姓认可和喜爱。也是这些优点,才成就了臊子面。不论是手擀还是机压,不论是韭叶还是龙须,都非常有劲,耐煮,不断节,能达到薄筋光的要求。对于做臊子面,当地的农家妇女个个都能做,做法大同小异,味道也各有千秋。
臊子面好不好吃,除了面就是臊子和汤了。至于燣臊子和调汤每个人的习惯不同,做法也不可能一模一样。就拿燣臊子来说,有人把油烧热放大料,有人却是倒肉,大火燣至变色才放大料。有人喜欢用白糖和醋熬的汁染色,有人用酱油勾色。好多人说岐山人放辣子,扶风人不放辣子。其实扶风也放辣子的,只不过量上没有岐山人放的多而已。岐山人燣臊子时放入大量的辣子面,使整个臊子油都变成红色。扶风人觉得辣子放多了,会麻木人的味蕾,使人尝不到臊子面的鲜香。在燣臊子时,放少许朝天椒或自家产的干辣椒,旋上上好的农家醋,慢火熬炖;臊子不能燣得太熟,太熟了调汤时,在汤里还要煮半天,吃时没了嚼头,就不好吃了,七八分熟最好。当臊子燣好,揭开锅盖,一股白气带着呛人的臊子酸香味腾空而起,不由人一边贪婪地闻着这香味,一边咽着满嘴的口水。夹一块臊子肉,放入口中,那味道肥而不腻,瘦而不柴,胶弹耐嚼,酸香绵长,微辣可口,回味无穷。
如果说面为臊子面的骨,臊子是臊子面的肉,汤就是臊子面的精气神了。汤也是非常讲究的,我简单说说重要的几点。
首先是汤的配菜。汤的配菜很多,除了肉臊子以外还分漂汤和底汤。漂于汤上的菜为漂汤,主要有葱花、油炸豆腐。沉于汤底的叫底汤,主要有木耳、黄花菜、蒜苗。至于漂汤里的鸡蛋片和底汤里的其他菜,过大事都是不要的,因其鸡蛋做漂汤,汤里会有一股蛋腥味的。底汤里的其他菜,熬煮时间过长,大多都会烂在汤里,使汤变糊变稠。所以过大事,漂汤和底汤还是简单点比较好,平时吃或待三、五个客人时,便投其所好,想怎么丰富就怎么丰富了。
然后是汤的调制。一般过大事除了平时的油盐酱醋外,汤里还掺有煮过肉的膏汤。“膏汤”好多人写作“高汤”,是不对的。什么是“膏汤”?就是煮过肉后,汤上会漂浮一层浮油,尤其一冬天,汤一凉,上面就会凝结一层白色的脂油,带有这种脂膏的汤就是“膏汤”。为了能使臊子面的汤更加鲜美,煮肉时,还会杀只鸡与猪肉同煮,这样的膏汤就会更香更鲜。为了能做出色香味俱全的臊子面,好多大厨一般都不会选用酱油调汤,而是要亲自用白糖和醋熬汁调汤。是因为汁调出来的汤清亮不发黑,不起沫,自始至终不糊。但汁不好熬,要把糖熬到发苦时,才能倒醋,火候很难把握,所以大多数人才选用酱油的。最后再调盐和农家醋等,醋味略高出盐味即可。不能让醋出头,误导成汤一定要很酸,那就不好了。这样一锅汤酸甜苦辣咸就五味俱全了,撒入葱花(岐山人喜用蒜苗,武功人爱用韭菜),油炸豆腐就可以浇汤了。浇汤时汤要滚开,即所谓的煎,这样才能使所有的调和充分的融合在一起,又能给撤回来的汤来个高温消毒,还能使底汤菜不沉于锅底,一勺搲下去,既有漂汤又有底汤的效果。臊子油加膏汤的脂油溶进煎火的汤里,使汤更加油汪。浇到碗里面要稀,汤要宽。因为面的味道来自汤里,汤少面多则会没味。扶风臊子面虽然大家都喜欢称作“一口香”,这也是对面少汤多的夸张说法。面固然要少,但也不能太少,基本在成人三、五口吃完为宜。面要薄、筋、光;汤要煎、稀、汪;味要微酸、微辣、鲜香。
每次调好汤后,大师傅浇出第一碗面时,会先唤来主家让先泼祭。就是在灶王爷跟前、厨房门口、大门口泼几滴臊子面的汤,祭奠神灵,感恩他们赐予我们的一切,再让他们护佑自家诸事平安。对于这一习俗,西府一带人个个牢记在心,不管大事小事,还是平时自家吃,都会虔诚的遵从这一习俗,从不马虎。泼祭完就正式开饭,下面的、捞面的、端盘的、倒汤的都忙活开了。两三个妇女站在盆前捞面,大厨一人浇汤。只听得一片细瓷碗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叮叮当当”的声响。他们各执其事,紧张有序,快而不乱。这时,臊子面的香味飘过院墙,笼罩了整个村庄和田野。人们闻到臊子面的香味,便会迈不开步子,像是把魂被勾走了似的。
对扶风人来说,臊子面无疑是一种至高无上的美食,扶风人的一生都离不开臊子面的陪伴。臊子面也见证了每个扶风人的生老病死和悲欢离合。臊子面的俗言谚语很多,像“半夜梦见吃臊子面——心里想得汪”,比喻那些痴心妄想的人;“见人干己常,做饭没底汤”,己常就是热情的意思,也就是说这个人看起来很热情,做的臊子面却偷工减料,用这句话常比喻那些做事表里不一的人;要是听到说某某人有了“面香气”了,则表示这个人活不久了;如果说把某某人给吃了“米儿面”了,是因为过去穷人家有人过世了,吃不起臊子面,给小米粥里下少量的面代替臊子面招待客人,“米儿面”也就成了与世长辞的代名词了。
臊子面为什么能成为招待贵宾,以至自家平时吃最好的面食呢?臊子面源远流长,传说很多,无从考证。但我觉得周武王屠龙,做臊子与部落人同食最有可信度,因为北乡一带如今还是把臊子面习惯称作浇汤面。扶风一带过事至今仍保留着共享臊子面的习俗。吃面也有严格的等级制度,先是一级亲戚---结婚过喜事,新亲戚的娘家人就是一级亲戚;过白事,如果逝者是男性,则他的舅家人就是一级亲戚,是女性,娘家人就是一级亲戚。其次是其他亲戚,再次是村子所有乡亲,最后是族人、自家人。当主要客人和亲戚朋友吃完之后,就成了流水席。乡亲们为了能吃上这口臊子面,打早上四五点就起来了。流水席就是即走即坐,除了给年长者让坐以外,年轻人谁也不让谁。这时候就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随时观察吃饭人的动向,看谁吃饱了就向谁跟前移动,等他屁股一抬,你便眼疾手快地坐上去。这阵脸皮薄可是吃不开的。记得我在谈婚论嫁的岁数时,和我一般大小的伙伴一个个都娶妻结婚。每次参加人家的婚礼时,觉得自己对象还没有着落,便充满无限落寞与伤感。而每次吃完臊子面,爱和我说笑的三爷总是腆着圆鼓鼓的肚子,边擦油蜡蜡的嘴边问:“啥时候去你家吃臊子面呀?”气得我无言以对,便说:“你候着!”直到村里有老人过世时,我也擦着嘴,爬到他耳门上问:“啥时候吃你的米儿面呀?”这时三爷呲着他那几颗像玉米豆似的门牙边笑边骂:“啊……哈哈哈……你这个哈怂,在这里把我等住了,哈哈哈……”
在待客吃臊子面时,主人家会派自家孩子或亲自给村里没来的老人每家端一盘面送去,以示孝敬。对我印象最深的是在去年给我女儿祭灶赎身时,给村西的七爸婆(爸婆即:曾祖母)端了盘臊子面的情景。七爸婆为人和善,精通针线活。小孩满月,她给做布老虎、虎头披风等。正月尽给村里娃娃们做布鸡娃,五月端午,又给娃娃们合花花绳,绣五毒裹肚,颜色搭配,针线技艺总能恰到好处;村里的婆娘媳妇有求必应,深受邻里之间的爱戴。别的不说,我和我的孩子都戴过她老人家做的布鸡娃。她如今八十五了,这些事都做不了了。当我端着饭进屋后,七爸婆一下眼睛都红了,拄着拐棍,佝偻着被岁月压弯的腰,一边寻来盆子把面倒入盆子给我腾碗,一边说:“你妈不当地(不当,善良可怜),有个大情小事总还操心我呢,你说把我不死还活个啥眉眼呢?”腾完饭,又放下拐棍爬上炕,从席背底下摸出一张五块钱,往我手里塞。我死活不要,往回推。她说:“这娃瓜地,你拿上,别嫌少。我是大风地里的一根蜡个,有今儿没明儿的,啥也做不成了,你把钱给娃拿上,多少是爸婆的一点心意个,你待客呢忙地,快忙去,再别操心我了。”说完把钱硬塞到我手里,便把我推出了门。我攥着这钱,端着盘,红了眼圈,酸了鼻子,感觉这盘咋比来时更加沉重了。半年后,七爸婆在儿孙们的哭声里含笑九泉,乡亲们正是用臊子面送走她老人家的。
臊子面用料繁复讲究,但臊子面绝对是繁而不奢。臊子面只吃面不喝汤有好多说法,我觉得节俭是最有说服力的,这么好的汤只吃一次倒了,会同时倒掉里面大量的肉和菜,会非常浪费的。扶风人的回锅汤就有效解决了这种浪费现象。扶风当地人,就是吃完臊子面,汤也是不会随便倒掉的。到了晚上,用这汤做拌汤或煎搅团,再下点绿菠菜,滴些油泼辣子,味道更是一绝。连吃带喝,一点也不浪费。也许这就是扶风人为啥把晚饭叫做喝汤的原因吧。就因这么吃,所以被好多外地人所不齿。其实,臊子面只吃面不喝汤,这个汤在回锅时,大火高温将汤煮沸,无形中给汤来了次消毒灭菌。煮沸的汤里再添加新的配菜和调料,又和新汤一样了。正因为这么吃,流传了人老多少辈,才没有一个人说是因为吃臊子面得了什么病的。
要说做臊子面讲究,吃臊子面更讲究。扶风被人们称为周礼之乡,从吃臊子面你就能看到周礼文化无处不在。前面所述“吃臊子面的等级”随是其一,再说吃臊子面的细节更是明证。例如娶媳妇:结婚是两家联姻,都是新亲戚、生面孔,无论是主家还是娘家人,开言动语,举手投足,接人待物,都得非常注意,免得过后让人家耻笑。新娘子一进门,娘家客就直接坐席了。以前坐席都是方桌子,每桌六人,分上席、左首、右首和席口;上席一定是德高望重的长者,左右首分别是年轻人和小孩了。等长者落坐后,年轻人和小孩才能落坐,小孩一般都坐在靠近席口的边上。席口上站着主家特意选的精干人看桌子,主要负责接饭倒酒。在臊子面没上桌之前,桌上事先摆好几碟下酒菜。看桌子的先倒一盅酒,洒于桌前祭奠天地神灵;然后倒酒敬于上席的长者,下来再敬左右的客人。敬完酒后,看桌子的人便对长者说:那你开始操(操,意为动筷子),然后长者拿起筷子说:“操,都操。”这下其他人才纷纷拿起筷子,开始夹菜。但不能捉起筷子不放,吃个不停,会让人觉得像几辈子没吃过似的。操一筷子放下停一会儿,再操第二筷子,一定要斯文高雅。三盅酒过后,煎稀汪的臊子面就端上来了。看桌子的先把面下到长者跟前,再依次端给左右,然后对长者说:“那咱开始端。”长者左手端碗,右手执箸说:“端,端,都端。”除了孩子爬在桌上吃外,其余人纷纷端碗。碗烫的端不住,除了拇指扣碗边不能动以外,其余四个扣碗底的指头如同夏天沙漠里的蜥蜴脚一样,不住的相互替换着。又细又长的面,用筷子从煎火的汤里挑出,用嘴稍微吹吹,就吸溜进嘴里。这时看桌子的一边下碗,一边忙问:“尝调和?”其实调和大厨早就调好呢,这里问只是为了征询客人的要求,喜欢吃咸还是淡,是酸还是欠?可以按客人的要求去调汤。客人一般都很谦虚,人家能做到这么繁复的臊子面已不容易了,咱也不要弹嫌了,客随主便。一般都会说:“好呢!”“尝着呢!”“尝着很!”这时想听实话只能问媒人,媒人两面熟,不藏不掖,好就好,不好就不好,便会盐欠了,醋酸了,臊子不汪,汤不煎了,给你能找一大堆毛病。由于臊子面很稀,一般人都能吃十碗左右才能饱,饭量大的更能吃,这时饭量小的人在快吃饱时就故意放慢速度,陪着饭量大的人吃。即使你吃饱了也不能离席,你一离席,会影响到饭量大的人不好意思再吃,而没吃好。一直等到大家都吃好了,每个桌上通过眼神传递信息,同时起身离席。这时,过事的总管和主家同时迎上前来问:“怎么吃呢?吃好了没有?”或者说“乱事个,招待不周还请多多包涵”之类的客套话。客人便会回答:“吃好了,吃好很!油汪的,汤煎的,臊子块块多的。”
你看,这吃臊子面的过程,是不是与《弟子规》中“或饮食,或坐走,长者先,幼者后。”“长者立,幼勿坐,长者坐,命乃坐。”所说的一模一样呢?
因此,既薄筋光又煎稀汪的臊子面里,蕴涵着醇厚浓郁的周礼文化。可以想象:能被周礼之乡的普通百姓奉为至高无上的美食,既经济实惠又清香诱人,自然会在广袤无垠的周原大地上世代相传永续不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