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事与抒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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坚持写诗,已经七年。七年,不算长,人生的路也拐了几道小弯。如今,我还在弯路上执著。每当深夜独坐,欲写诗而不能,唯有巨大的虚无笼罩,灵魂陷入空虚。回头看看写下的一切,不过是一种失效的表达。怎么表达才有效,我思考着,正是思考导致了我不会说话。在沉默中,我重新练习发音,试图说出未曾被说的某物。我不满足于构成诗的某物仅仅作为语言而存在,更不满足于某物只是对现实的窃取。面对这陌生的某物,我的发音,总是无法够到,无法触及,无法抵达。
我几乎看不懂诗了。这些诗人究竟在写什么,在这现实中他们为什么就能写出诗来,还写得那么顺畅,我不懂。我以为自己是在另一个向度上潜行。拒绝时代的喧嚣,朝着沉默逼近。裂开的虚无是一道无底的深渊,我不需要高飞,只选择坠落。在此过程中,我明白自己不能沉默,但我说不出话,憋红了脖子也说不出话。偶尔说出的几句,就是诗吗?我不是怀疑自己,只是越来越不懂什么是诗。看完保罗·策兰的诗集之后,我深有感触地写下:面对吓人的现实,当你无法顺畅地说出真相时,一种结结巴巴的声音,反而更增强了表达的力量。究竟是不是这样,我不知道。在这现实中,我的确不能像别人那样写的顺畅,写的过瘾,写的让别人满意。
一度,我几乎放弃了诗歌,只写小说。这一选择,是我在精神诉求上的失败,也是我在物质诉求上的迫不得已。时下,一个诗人,不管成名与否,想靠写诗活命都是不可能的。去年著名诗人梁小斌先生生病住院无钱医治,对我的冲击比任何一首诗都来得更猛烈。前段时间,河北作协副主席诗人兼诗歌评论家陈超先生自杀,留下妻儿与老母,为他艰辛的家庭,文坛发起一次募捐,也让我深感作为诗人的尴尬。这世上大抵失败的人多,恐怕唯有诗人失败得最为彻底。
在如今这个伪抒情假叙事言论受到控制商业冲击一切的时代,写小说的,可能相对会好一点。为了早日出人头地,把自己奋斗成一个作家,我几度辞职,整天躲在广州城中村的出租房里写小说,过着一种完全封闭的“坐家”生活。三部长篇写完,投稿无数,音信杳无,我也不在乎。断断续续一年半的时间,五十多万字打在word文档上,我没有成就感,只觉得该做的事终于做了。我对女友说,已经把脑子写空了,是该找份工作的时候了。在内心深处,我却感到焦虑。古今中外,那么多大师之作压在我头顶。我清楚地认识到,我的写作还无法回应他们,无法回应这个时代。
于我而言,小说的写作,倒也是一次排毒。当我再来写诗,便没有了废话。对诗歌的语言,要求越来越高。我试图将所有非诗的东西剔除干净,使每一个字成为石头,坚硬,粗糙,光滑,有质地,从而使每一首诗呈现出古希腊雕塑一样的厚重与完美。这样的诗,不能止于事物的表面,而是向内挖掘,甚至让事物本身来说话。我总是感到无能为力,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奈。每次写诗的失败,几乎都失败给了语言。我该用怎样的语言表达,才能赋予事物一种可称之为意义的内涵与外延,才能建构出一座诗歌的帕特农神庙。
写作了这么些年,我越来越强烈地感到,汉语,作为一种很少被宗教沾染的语言,在表达抽象事物方面,必然受到的限制。尤其是诗歌,很难做到一种内在的表达。粗糙的汉语导致现代诗的表达总是那么苍白,那么直观。在几千年的历史中,汉语不像印欧语一样有资格成为过神的语言。如何使汉语在诸神被废黜的当今语境中成为一种可能,这是历史预留给我们的任务。当我完成了五十多万字的叙事之后,再来写诗,我变得格外吝啬,格外谨慎,尤其节制。语言的通道总是被堵住,无法顺畅。陌生的某物要么失踪,要么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语言将其命名出来。或许,正是小说的写作,迫使了我必须寻找另一种样式来呈现诗歌。
如果我无视庞大的现实,只用诗歌表达精神的高蹈,这应该是不难的。如果我只写现实,在浮躁中浮躁,在废话中废话,把诗歌写作变成一次语言的狂欢或是生活的鸡毛蒜皮,这应该也是不难的。但我不满足于此。作为一个受到兰波、艾略特、保罗·策兰、曼德尔施塔姆、特朗斯特罗姆等现代主义诗人影响的半拉子,我总是对“陌生化”、“异质化”、“未曾言说的言说”、“把现实加工成非现实的碎片”等等关键词格外倾心与敏感。同时,金斯伯格又在我体内嚎叫,布考斯基也在向我轰炸。因而,我的很多诗的确在向内挖掘,而很多诗又彻底沦为了语言的暴动与狂欢。
诗人西川曾提出过一个观点,大意是说,在今天你不光要去写像秋风明月这类玩意儿,还得去思考一个垃圾桶。诗歌怎么来处理这个垃圾桶?我的问题是,站在大街上,看着四周混乱的现实,我该如何思考。要用诗歌表达城市,表达身处城市的个体内在的声音,我感到一种失语。怎么办?我想起了耶稣,他站在死去的拉撒路坟前说,出来吧,拉撒路就活过来走出了坟墓。在灵魂的墓穴中,那陌生的某物渴望着语言的命名然后复活,我却无法喊出一声——出来吧。
2014-11-15 写于武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