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功才 | 我在大雪纷飞中想香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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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丨谭功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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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三月,我在老家一个微信群里问椿芽哪时候出来,想弄点尝鲜,他们说老家正大雪纷飞哩。与往年相比,今年的季节的确是迟了许多。在我记忆里的二十多年,好像家乡从来还没出现过阳春三月大雪纷飞的情景。倏忽间我已在南方生活了二十几年,这里一年四季都是满眼葱茏,闹得人恍恍惚惚常常忘记季节。老家还在下雪我就开始咋呼,好像不吃香椿芽,这日子就没法安生似的。
搁几年前,想吃家乡菜一般都是请回老家过年的乡里乡亲捎点过来。那时的椿树还光着身在寒风里打颤,自然是没有香椿的。及至早春三月香椿上市,返乡的人们早就忙碌在生产线上了,即便偶有老家人过来,像香椿这种鲜货,在路上辗转几天后,基本都烂得差不多了。
如今老家镇上就有物流,专卖家乡土特产的网店也顺势而生,不仅服务细致周到,价格也不算太贵,一般情况最多三天就能收到货。一句话,只要肯出钱,想从味觉上缓解乡愁,可以说是分分钟的事情。
前不久微信朋友圈有个老乡,刚好她朋友在广州准备开张的一家餐厅请我写几幅字,见她发微信说销售香椿,顺口问了一句多少钱一斤,没想到就给我快递过来了。当时真正的情况是,我想打听一下大致价钱后再请老家的兄弟帮我买点——像我这种码字匠老家是有很多好兄弟的,他们哪里肯要我几斤香椿的钱?现在微信支付那么方便,我又怎么好意思让老兄弟们破费?
后来收到快递,回头再留意老乡微信,才知道每斤将近七十块钱。说实在话,确实觉得有点贵。你知道,这年头时兴什么东西都在微信上show一下,据说叫晒幸福指数。我又岂能轻易放过这样的机会?哪知还在老家的表弟很快就回复我说,家里嘛不就是大白菜的价?我自然是不太相信表弟的话。我们村到清江边的小镇上,以前交通不便时,的确那些瓜果蔬菜不值几个钱。现在眨个眼睛就到了,人们的商品意识提高的速度老快着哩。何况小镇还有个特点:原本人流就不多,还喜欢吊起来叫卖。乡下话叫捉到五子喊六子。比如椿芽,你永远都难以明白,在小镇卖二十几块钱一斤,去到二十几公里外的花果坪却只卖十几块一斤。
七十块一斤的香椿芽,似乎一下子就点燃了我味觉上的乡愁。就在四月上旬,我又先后收到了好几位兄弟从老家快递过来的香椿芽。第一位是当年《小江南》文学社同仁清社老兄,他专门安排司机去办理,从咱州府寄来的。我收到包裹时,整个纸箱有一半变黑了,估计出现了问题,却又有点不愿意相信或者说不死心,凑着鼻子一闻,一股腐烂味从裂口处窜了出来。那晚老婆费了近两个小时,从十斤香椿芽里择出来斤多,反复漂洗后炒出来还有一股若隐若现的腐败气息。她埋怨我都好几次了:前几天就扎咐你快递一到马上拿回来冻到起,多可惜啊。哪晓得货到那天我单位事情特忙,中午时分我还是抽空跑回去将包裹拿到单位的。结果呢?结果是我还好,老婆心疼了一大路。
清社兄得知后又一次亲自去采购,然后进行真空包装处理后,再一次给我快递了十斤过来。此后,相继收到了另外两个兄弟坤林和海森的心意。于是,决定将这十斤送给单位同事共同分享我的乡情。同事多为广东人,大都未见过甚至未听说过还有这种树的嫩芽可以吃,那兴奋劲让我很是享受了一番。
来广东这么多年,我也曾回过好几次老家,一般都在秋季,几乎从未在椿芽上市的季节回过。可以说差不多二十年没尝过新鲜椿芽的味道了。椿芽干倒是有的。乡下人最擅长的就是趁了好天制作各种干货,然后封存起来慢慢享受。椿芽干我们叫干椿芽,新鲜的则叫湿椿芽。放置许久的干椿芽,那种香味更醇厚,更绵长。如果用它来炒腊肉,或者炒豆豉、渣广椒之类的小菜,可以让你多吃几碗饭,特别是苞谷和大米做的蓑衣饭。什么菜管它干的稀的都不要了,就这东西管你把肚皮撑得圆溜溜的。
还有一种介于干与湿之间的椿芽,是家人十年前开饭店时,在干货批发市场上发现的。其实,就是现今常用的那种。具体操作过程就是先将椿芽过水,再真空包装,然后冷藏起来进行批发销售。这种经过长时间冷藏的香椿,味道自然差了不少,尤其是香味,差得更远。这在香椿青黄不接的时候,还是颇受人青睐的。毕竟,有总比没好。这个时候人们对香椿的要求,没那么苛刻就很自然而然了。
我对香椿的感情可以说是刻骨铭心的。贾平凹在《丑石》中说丑石以丑为美,香椿则是以臭为香。我老家鲍坪没有香椿这么个好听的名字,只有土里土气的乳名“椿芽子”和“椿芽”。香是对于臭而言的,别看两根没什么区别的椿树,他们的椿芽却是一香一臭。很自然,香的那种就叫香椿芽,臭的就叫臭椿芽。臭椿芽不受待见,除非那个特别年代里,管你香啊臭的,吃下肚子能活命就成。当然,也有少许人压根就不喜欢香椿的味道,就像鱼腥草、芫荽,还有南方的榴莲,喜欢的人可以进入骨髓,不喜欢的闻到那气味,便逃遁得远远的。那扭捏的作态,在我看起来就觉得可笑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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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椿芽当然来自椿树。我们鲍坪一带的椿树有个特点,一般都生长在田埂或山林边。我不知道其它地方是否也有类似的情况。个人觉得首先是和那个时代关联在一起的。试想一下,人们在粮食绝对为王的时代,那些经济果木之类的林木,往往都得靠边站。田中间哪里就容得了它来争地盘?可以这样说,一旦遇到椿树苗子,想都不用想,一锄头下去就给铲掉了。田埂上的苗子相对就容易存活,却并非棵棵苗子都能遭遇同样的命运。多了,荫田地,农作物肯定受损。那些长相周正的便被保存下来。而山林边就没太多人去管了,任其自然吧。可椿树偏偏还有点娇气,土质差了它就是不肯长。于是,山林边一般是难以见得到成片椿树林的。土质好点的,几乎全都被开发出来种粮食了。
椿树是一种质地优良且成材期很短的好木材。鲍坪人没有那种生娃就栽椿树的传统,当然也就不存在娶媳妇儿嫁姑娘来砍椿树做家具或嫁妆的习俗,这并不表明成材的椿树失却了用武之地。相反的情景是,那个神经错乱的时代,就连山上的树木也格外僵持,故意与时代对抗。那些身材并不高大的椿树被摸了又摸,实在难以下得了斧头。
生活还得小心翼翼往前挺,日子还得凑凑巴巴往前挪。娶媳妇儿起码也得建造几间像样的房屋,哪怕是亮刷刷的屋架子也得先立起来,日后再来慢慢装修。树干挺直的椿树,常常就被用来做门枋或檩子。当然,最高待遇肯定是做梁树。梁树置于正屋顶上的分水岭,是房屋魂魄之所在。在鲍坪,梁与娘同音。上梁不正下梁歪,做梁树的木材一定要正直,不蔓不枝,除了杉树之外,可以说椿树稳坐第二把交椅。嫁姑娘时,椿树又可做嫁妆,而且做出的嫁妆有一种特殊的香味,深得姑娘们的青睐和珍爱。
椿树有个特点,我是说那种尚小的椿树,都是独苗一根,长到一定阶段才开始分枝桠。如果还未分叉的椿树是决不允许采摘椿芽的。否则就要了她的命,那是要被父母打骂的。另外,椿树质地很脆,一般是不能将树枝搬过来采摘椿芽的,稍有不慎,咔擦一声便折断了。当然,椿树已然成才后,这点小举动完全无伤大雅。来年,折断处附近又有新芽冒出来。
幼小的我们哪里懂得采摘椿芽的时候手下留情啊,见到长势喜人的独头椿芽想都不想直接就给扳下来,回家挨揍便是必然的事情。记得家门口的那棵椿树,当时才一人多高,十几年不见就一个人都抱不拢了。记得那是一个夕阳灿烂的傍晚,我们兄弟俩放学归来,父母还在门口薅苞谷地里的草,我和哥哥就在田中间那石壁上玩。石壁缝隙间稀稀疏疏有野生的韭菜,黄黄的,这里几根,那里几根。我们很有耐心地把那些发黄且枯萎的部分掐掉,准备为晚上增添一点亮色。四月是一个发慌的季节,青黄不接的我们好几天连油腥味都没闻到了。我们兄弟俩站在石壁中间的高处,或许是太顺手的原因,就将旁边那棵椿树儿顶部唯一的一兜椿芽给摘下来了。
就在我们美滋滋想象着丰盛晚餐情景,父亲薅完了一行苞谷草,转回头见椿树光秃秃树桩一样矗在那里,甚至一句也没问,顺手就将捏在手里的薅锄把横扫了过来。就在与我单薄的身体接触那一瞬间,我甚至听到了薅锄把与风摩擦出的尖利呼啸,紧接着,身体某个部位那单薄嶙峋的骨头就如同我们扳那椿芽的断裂声,清脆而简单。母亲见父亲下手如此之狠,慌忙跑过来一把抱住了父亲手里的薅锄把:“你这是要把他们往死里打呀!”然后就将我和大哥一齐抱住,一个劲哭起来。父亲还不依不饶:“你们再要椿树儿的命,我就要你们的命!”
别看父亲平时对我们也常常嬉皮笑脸,一旦触及到他的底线,只要手里拿着什么东西,不问青红皂白就会开打。根本不理会下手有多重,会不会打出问题。多年后我依然会一个人想这个问题,是不是娃儿多了就不值钱,或者穷的时候人们的心格外狠毒,又或者这就是他们这一代惯常的教育方式?总之,直到今天,我没给出自己一个满意的答案。就当时的具体情况而言,你别看我们鲍坪是山区,就以为树木多得黑天可以浓荫蔽日。父亲说全国大搞生产钢铁运动那些年,山里砍得全是些树儿和茅草了,后来十年间的情况稍稍变好,又来了一场松茯苓种植运动,整个大队凡是有松树的地方几乎全被砍光,直到农村土地下放联产承包时,还没有恢复元气。
照常例,那棵椿树被摘去唯一的芽苗后,是很难再成活下去的,即便成活,其成长之路亦必是坎坷曲折,落在其它树苗屁股后面远远的。欣喜的是,一个多月后,夏天都去了快一半,那棵椿树苗斜刺里冒出了一缕新芽。当我和哥哥某天放学后来到田边发现时,想起早些时候父亲那重重的薅锄把棒打身体的疼痛,心里就有隐隐的疼痛再一次扩散。从那以后,我们每每想起曾经的疼痛时,便会在路边瞄一眼,大抵算是早年对父亲心底的一种记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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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虽然有近十亩的山田,椿树却不多,毕竟光吃椿芽填不饱肚子,那些被稀疏留下来的椿树,基本都生长在坡度较大的田坎边,对田里的庄稼没有特别大的影响。如果那些椿树一旦荫田,就像那些桐子树一样,父亲准会拿出砍柴刀毫不留情地斩掉多余的部分。
父亲读书不多,对于生活计算的精准度在那个被动的时代,应该说是可圈可点的。虽说很多年来我一直固执地认为他与许多父辈人一样,死心眼,盯住某一点就不会放手,但对他那种做事细致入微的态度还是非常认可的。我从他身上学到最多的,无疑就是这种精神。一如现在的我,即便再穷,也不习惯乱脏差的环境,一旦动手,便是不到极致不罢休。
每年椿芽上市,刚好处于青黄不接的季节。不要说腊肉,就连最基本的主粮苞谷、洋芋都不够。即便从田间地头的椿树上摘回椿芽,也难以享受得到充足猪油的滋润。往往是在开水里滚一下,然后就切成碎节,可怜的一点猪油将有些生锈的铁锅光一下,放点盐和辣椒,炒一炒,就算得上荒月之中一道靓丽的景致了。
我们每年最怕的就是过荒月。这荒月短时一月有多,长时两月有余。每天上餐下顿就是苞谷面饭加合渣汤,最差的时候连辣椒酱也没一碟。别说辣椒,甚至断盐的日子都试过好几次。试想想无油无盐的生活,该是什么日子。荒月里的父母几乎每天都是愁眉苦脸,我们还敢奢望什么?田里看得见的能填充肚子的,最多的是那种苦味十足的莴苣菜,再也难以找到让我们眼前一亮的可供果腹的食物了。
如果一定要找,就是那些还光着树身仅有一抹春意的椿树了。眼看着家里的粮仓一天天就要见底,就在我们的眼睛都快要盼出血来,那些椿芽终于开始往外绽露笑脸。手忙脚乱就搬来梯子,拿出早准备好的竹竿,将镰刀往竹竿上一绑,爬上梯子,再猴子一样攀到树上。一截一截被剃断的树枝,刷刷刷直往坎边田头落。树边的弟妹们早等不急了,一手捂住自己的头,捡了空档,冲过去争抢着往自己的篮里捡。别看长在树上零星点点好像没有什么,集在一起还真不少。我们从心里到脸上呈现出的喜悦状态,一点也不比过年逊色。
椿芽由芽变成树叶的时间只有那么短短的十天半月,那些天我们眼里被椿芽充斥得满满的,好像那些椿芽立马就会帮我们赶走饥饿的恐慌。我们将弄回来的椿芽一一用开水煮过,然后再用绳子一朵一朵晾起来,放在阳光下或当风的地方晾干。之后,就储藏起来。说是储藏,实际上就是放在不太显眼的地方,便不那么容易引起胃的注意。否则,有个来客,连盘子也没得端了。这是母亲的主意,她防的是我们这些不懂事的“饿鬼”。
后来,我远去外地求学,爬树的日子就交给了父亲和另外几个兄弟。每每荒月如期到来,我在教室里一边上课也会止不住回到乡下,想象着他们采摘椿芽的情景,时不时口里就有了甜甜的味道。老师在黑板上演绎数学题的符号,在我眼里也就变成了一朵朵耀眼的椿芽。那多暗红色的椿芽从高高的树尖上,突然间就自动脱离,在半空中一直飘呀飘呀,然后突然间改变方向,且那朵椿芽也突然间变成一截成材的椿树,重重落在田地里,砸出一个浅浅的泥土坑。
老师放下手里的教科书,喊我的名字,让我去学校门口拿东西,说母亲给我送小吃来了。那时,我正在备战高考,已经一个多月没回过家。学校离我们家足足有四十公里山路,而且母亲从未来过学校,根本不认得路。看到母亲满头大汗,以及那晒得黝黑的脸,我心里一边欣喜一边难受。母亲将背在肩上的蔑背篓放下来,拿出一个胶袋给我,说:“这是你喜欢吃的椿芽子,拿去吧!”母亲接着又说:“前几个星期回来,见你瘦得除了一张皮剩下的全是骨头,我就去你姨爹家借了几斤腊肉,和了些辣椒,给你补补身子争取考好点!”
我说这么远,要来也是爸爸来呀,怎么您来了?母亲眼角就有泪水在打转。我们四兄弟,一个哥哥两个弟弟,大的初中毕业就辍学,两个弟弟甚至小学毕业就辍学了。成绩不太好也是原因之一,最重要的是他们知道家境不好,学费难以筹集,干脆就不浪费钱指望集中精力供我读书,争取咱家也能出一个吃皇粮的国家职工。那些日子,父亲为了能给我多增加点营养,不惜将两张木梯连接起来,爬上树打椿芽,哪知木梯顶部左右滑动,父亲一时间没能抓稳,顺着木梯滑到地面将一只脚摔措了榫,现在只能将就扶着打杵艰难挪动。
打开胶袋,一股香椿芽和腊肉混合的醇香扑鼻而来,我深深呼吸了一口,就感觉到一股暖流直冲上来,径直变成了泪水,差点就夺眶而出。回到教室,我打开书本遮掩了好久,才将忍住的泪水偷偷地释放出来。那个夜晚,晚修后所有人都睡觉了,我一个人来到宿舍后的山岗上,遥望教室前远方那黑郁郁的青松山,伫立良久。我不知道我和父母亲的将来该会呈现出怎样的一种状态,只隐隐感到肩膀上有那种下坠的力量越来越沉重。
在一种迷迷糊糊的重压之下,我勉强完成了学业,并走上了一条艰辛的文学创作之路,释放我心底聚集已久的情感和困惑。之后,又在一种更为广阔的社会生活旋涡里挣扎沉浮。我将自己最美好的青春献给了我执着的文学事业。特别是在这几十年南方的沧桑风雨中,我是完完全全彻底走出了苦难的童年和少年,可我永远也无法走出父亲从香椿树上跌下来笔直躺在苞谷地里时的影子。父亲,犹如那一朵暗红的香椿芽,似生命里时隐时现的灯塔,在我得意、失落、彷徨的时候,总是闪烁在我灵魂的深处。
2005.07.04 中山
2017.04.20 改毕于中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