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这个大国,我很恐慌

曾经,我跟每个人一样,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记得几年前刚来广州时,在体育西路的购书中心外面,看见一个手捏报纸,蹲在街道边仔细阅读的长发哥们儿。我几番考虑,决定跟他搭讪。简单的原因就是,看他的风格,我以为他是诗人,或者是流浪街头的歌手。我想跟他谈谈艺术。但这位哥们儿对我满脸不屑,好像我是一个大骗子,会骗取他的钱财。我估计,他肯定身无分文,就算我是无敌骗子手,也会空手而归。但我只想跟他交流几句,问问他是不是诗人。那时候,我的确还很单纯,每遇一头长发的哥们儿,就想问问对方是不是诗人或艺术家啥的。见我一搭讪,那位长发哥们儿满脸不屑又马上走开。我竟然还追了上去。他看也不看我,好像根本没听见我在说话。自讨没趣,我打消了与他交流的念头。几年之后,我对这个世界依然充满了好奇,只是跟很多人一样,我也用冷漠的表情将好奇之心藏了起来。

我不知道,人与人之间,还能不能互相信任。我早就学会了提防别人。有一次夜里坐公交,车上人很少。前排的一个兄弟突然掉头问我能不能借手机一用。我简单而干脆地回答不能。那一刻,我自己都很惊讶,为什么如此无情。其实,我的心很善良。我相信,大多数人都跟我一样。我们只是彼此提防,生怕被骗。当我看见一家人在路边行乞时,虽然没给钱,但我的确很同情他们。他们坐在大路边,看情形,是一家三口。他们穿着破烂,浑身污垢。地上铺着一张稀脏的旧床单,他们就坐在上面,神情疲惫而茫然。那位母亲肯定病了,一动不动地躺着。父亲抱着孩子,僵僵地坐着,眼睛间或一轮,打量几眼行色匆匆的路人。他们的孩子,流着鼻涕,玩着黑黑的小手。我驻足看了看,那小孩也望着我,一双眼睛特别干净。我简直被那双眼睛给吓住了。于是,我赶紧走开,我根本没有勇气多看一眼那个孩子。我走得很快,不敢回头。我害怕看见那个孩子还在望着我。后来,我突然明白,我逃避的不是那个孩子的眼睛,而是自己的良心。我还有良心吗?

有一次,也是体育西路的购书中心外面,我看见地上跪着一个老头,胸前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标题——为讨回公道向全国人民跪地乞讨——是红色的大字,很醒目。据牌子所写的内容,该老头原是某某地方的一名官员,由于控告某某贪污受贿,招来灾祸,终至家破人亡,只剩他一人,为给家人伸冤,也为了把某某拉下马,他打了多年官司,由于某某后台很硬,官司屡屡失败,花光了所有积蓄,只得流落街头,跪地乞讨,希望全国人民伸出援助之手,助他讨回公道。读完,我不觉一阵惊讶,所写内容,不知是真是假。但看那老头眉宇间确实不同常人,虽然跪在地上,依旧显得不卑不亢,自有一种凛然之气,恐怕也假不了。围着观看的人虽多,给钱的几乎没有。不少人看完牌子,一脸满足地走了。说实话,看到这个前国家干部的遭遇,我有点幸灾乐祸,一分钱没给。如果他真是一个清官。我想,这就是一个清官的最终下场。我似乎已经没有良心了。

两年前的深秋,我的一位亲人在外打工,遭遇了一次重大事故,需要几十万的医药费。她家拿不出几十万,无奈之下,我们选择通过网络向社会求助。这次,轮到我求别人了。很多朋友或不是朋友的人纷纷伸出援助之手,令我十分感动,也十分愧疚。最让我意外的是,武汉的一位诗人出手就捐了一千。我根本没见过这位诗人。他只是通过别人读过我的诗,或许也没读过,只是听说过有这么一个人。他竟然伸出了援助之手。当你遇到困难时,一个陌生人的帮助,就显得格外珍贵。没经历过这种事的人,难以体会那种心情。这次经历,使我的感恩之心有了一定的行动。我想,就算自己的力量再弱,也不应该在别人需要帮助时,只是爱莫能助地袖手旁观。当一个人需要帮助时,你的帮助哪怕是一句温暖的话语,都非常珍贵。后来,看到诗人陈超先生自杀,有人为他的家人发起募捐时,我毫不犹疑地捐了。因为武汉的那个诗人也这么帮助过我,很多不知姓名的人也都这样帮助过我。

对弱者,我一直有一种同情之心。只是,我也是这个国家的弱势群体,没办法帮助别人。面对很多事情,我也跟很多人一样感到特别无奈。在北京火车站,我遇到过一对母女。那位母亲一见到我,就可怜巴巴地说,买车票还差三块钱。她又马上说自己不是骗子,还拿出身份证给我看。她的女儿很小,顶多八岁,表情蛮单纯,有点害羞,不像那种经常讨钱的孩子。看着那个孩子,我掏出三块钱给了她们。那位母亲又马上说,是十三块。我明明听到是三块,转眼又变成了十三块,瞬间我就肯定她们绝对是骗子。这种人我遇过多次,早就知道她们是骗子。但我还是掏了十块钱给那位母亲,还说,我是看在孩子的份上,你别以为可以骗我。说这话,好像就可以让那个母亲从此愧疚,不再靠行骗为生。我知道不可能。有时候,我也的确愿意被人骗那么一下,因为我对这世界还心存怜悯。但我想不通的是,一个四肢健全还带着一个知道害羞的孩子的母亲,为什么要如此恬不知耻地活着。

这个冬天,广州罕见的下雪了,很冷。一天晚上,我去珠江边一如既往的散步,然后又进一家餐馆吃了火锅,很晚才回。在往回走的街边,遇到一个乞丐。那个乞丐我经常看见。他总是披着一块脏兮兮的床单,在街上走来走去。那晚我见到他站在一家餐馆外面,天冷得要命,他竟然没穿鞋,就那么站在寒风中望着墙上的电视看得出神。我想不通,一个人要有多大的勇气,才能把自己活得如此凄惨。大冬天,连双鞋子都没有,他为什么还要如此恬不知耻地活着。我当即决定回租房给他找一双鞋子。等我提着鞋子赶到街上,再找他,却怎么也没找到。我四处找,找了将近半个小时都没找到。他就像蒸发了一样,无影无踪。他有家人吗?他的家人在找他吗?我估计,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在那个晚上的半个小时之内,我成了唯一在寻找他的人。我找他,也不过是给他送一双鞋,还有几包饼干和一袋方便面。除此,我帮不了他。几天后,我再次遇见他了。他站在路边嘿嘿地笑。我走过去,问他需要鞋吗。他马上不笑了,掉头就走了。那一刻,我倒感觉自己是个傻子。

有时候,我脑子里总是在会想一些很傻的问题。就在我写这篇文章时,就在此刻的深夜里,有五万人滞留在广州火车站。我又在问自己,他们冷不冷?我见过睡在火车站广场上的人。那是几年前一个夏日的清晨,我走出火车站看见满地睡得是人。睡在地上的人,完全像死尸或者幽灵。那一刻,我的心的确有点难受。夏天至少暖和。冬天这么冷,五万人滞留在火车站外的广场上,有人会用一秒钟的时间去想想这些人怎么熬过寒冷的夜晚吗?这里面,我相信,肯定还有孩子。我相信,很多人也跟平常一样在玩手机,刷屏聊微信,甚至来个自拍。他们内心肯定很激动,又很焦躁,因为他们要回家过年了,而晚点的火车却将他们滞留在了火车站外的广场上。我已经三年没有回家过年了,简单的理由就是车票难买。其实,我也根本不想回家过年。在通信快捷交通发达的今天,一家人团聚,对我而言,似乎有点困难,也不太必要。我选择有家无归。而那些有家要归的人,也归得很艰难。

活着,我感到一种无奈,一种压力,又觉得很庆幸。比如今夜,我可以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写作,而不是站在火车站外寒风呼啸的广场上。但我也很清楚,一件事会发生在某个人身上,就有可能发生在每个人身上。我能逃避天灾吗?但有些事,分明是人祸。有时候,就会愤怒,同时又明白,愤怒毫无用处。有时候也会抱怨,同时又明白,抱怨只是浪费时间。我知道人与人之间关系复杂,清楚这个世界不简单。我似乎已经把一切都看清楚了,但又总是想问一句为什么。在广州生活了几年之后,我还是像最初来到广州那样,想找一个人谈谈。我知道,没人愿意跟我谈,就算谈了,也毫无用处。一个人明知一切毫无用处,他还是心怀希望地行动。这究竟是为什么?其实,我真正想说的是,活着,活在这个大国,我很恐慌,我恐慌得连自己究竟在恐慌什么都不想说出来。

2016-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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