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历史】“吃货” 津津乐道的汉口餐饮业
“民以食为天。”口腹之欲是人生第一要事,故饮食行业最为人们津津乐道。
2010年,中山大道江汉路口的“四季美” 潘厚德摄
从四季美到小阳春
提起汉口美味小吃汤包,差不多都晓得“四季美”,也差不多都不晓得“小阳春”。
在乡下当知青时,一位爱好文学的同学谈起,中学语文老师接任前者时,开场白讲得颇为幽默:前一阵你们吃的是“四季美”汤包,现在要吃的是“小阳春”汤包。这“小阳春”固然没有“四季美”名气大,但还是蛮有特色的,关键看你们是什么口味。
这话说得俏皮,让我晓得了“四季美”之外还有“小阳春”。可那时处在“文革”后期,连“四季美”都改名叫“武汉汤包馆”,哪里看得着“小阳春”的招牌?
实际上,“小阳春”和“四季美”同处一条中山大道。后者邻近江汉路口,前者紧靠友谊路口,相距不过一站,但知名度大有不同。
1983年,中山大道友谊路口。
1976年招工回汉,不久“四人帮”倒台,各路活色生香的老字号,忽如一夜春风来,纷纷重挂老招牌。一次下夜班回汉口特意绕道在六渡桥下车,在斜对着新华电影院的地方,找到了“小阳春”。原来这地方1路公汽天天拐弯经过,只是它的门脸太不起眼。
“小阳春”店堂小,约十来张餐桌,食客未坐满,不像“四季美”上下贯通四层楼,又陡又窄的楼梯上摩肩接踵,脚下总油腻腻的发粘,每次还要一人排队取食一人排队占座。
“小阳春”素雅洁净,氛围有些清冷,反而能让食客安静下来,平添几分从容。它墙上特别标记出“淮扬风味”,一下抓住了我。小笼揭开,嘬上一口,确像那位语文老师所说“还是蛮有特色的”。下江风味,清淡,柔绵,带几丝甜意,有点“阳春白雪”之雅,为我所喜,但也隐隐感觉到它不大吃得开的缘由。
汉口人虽然饱览八面来风,但偏咸好辣,口味重,青睐重油烧麦一类,还得把胡椒面撒得厚厚的,呛鼻子才带劲。包括我在内,探访“小阳春”只是缘于一份好奇,打打牙祭而已,“正宗”还得上“四季美”,哪怕是挤破脑壳。
四季美属于汉口本土嫁接下江食品的餐饮老字号,细究历史也颇有味道。汉口的原居民多有汉阳人,他们中不少是“大师傅”,也就是掌勺的,被称为汉阳帮。“四季美”汤包馆的创始人田玉山就来自汉阳马鞍山田家大湾。清光绪年间,14岁的他随父亲在广益桥马林芳牛肉馆做红白两案。后来选择花楼街与交通路口“萃仁旅馆”对面的巷子摆起牛杂碎摊子,又开过田万顺水果铺。到了民国十一年,他看到交通路一带商家下江人不少,就请南京人徐士宽掌勺,做起小笼汤包。成为继汉口回龙寺、长胜街之后的第三家苏帮餐馆。
这其中有些曲折,到民国二十六年,由陈映梅题写招牌的“老四季美”在中山大道与江汉路交汇处正式挂牌,四季者,一年四季有美食供应,春炸春卷,夏卖冷食,秋炒毛蟹,冬打酥饼。主打汤包由徐大宽到钟生楚、张老六、李干庭等人制作已是炉火纯青,四季飘香。下江风味的汤包已改良为汉口汤包了。老板田玉山因肉馅选料讲究,坚持非一指膘的肉不进,被人送外号“一指膘”。人名店名,都三镇扬名。更有甚者,田老板还参加洪帮,捐献过一部救火龙,担当起花楼街一带的消防主任。
我们谈恋爱那阵,逛街就是逛中山大道,肚子饿了就找老字号,最多的还是“四季美”,乐于来一两笼。尔后居家过日子,时不时“欠”(汉话“惦念”之意)着“四季美”,遇到与妻子开玩笑打赌,会说输了请她上“四季美”。岁数再长一些,爱妻让位于敬老,多次带上保温桶,把“四季美”装两笼回家,孝敬双方老人。虽然汤包被闷得软不啦叽,或压得粘成一坨,他们照样吃得有滋有味。
“小阳春”后来光顾过两三回,换换口味,找点新感受。想起当年老爸告诉过,他在铜人像旁长大,“老会宾”、“福庆和”、“小阳春”都在周围,因为爷爷做生意家境尚可,过早宵夜没少光顾。于是也特地为他打过包,尝尝过去的味道。
“小阳春”早早销声匿迹了。要说遗憾呢,还是“四季美”,虽说它已“连锁”了,走向三镇四方,吉庆街、汉口里、户部巷都有一席之地,我都一一造访过。但中山大道大本营的那一台大戏,连同“小阳春”这一折插曲,都只能保留在往日的舌尖上了。
1931年,中山路左侧悬挂着“福庆和”的招牌。
融汇各地风味的美食店
“本帮人少异乡多。”有人说汉口是个移民城市,五方杂处。餐饮老店也体现着这一特点,融汇各地风味美食,各家老字号以地域相标榜,亮绝招。
“文革”中我十来岁,在中山大道一带不时看到一些餐馆酒楼的招牌,像南京路、天津路一样,用省、市地名来命名,如铜人像旁的“湖北餐馆”、“京津酒楼”等,不得其解。偶然发现曾经吃过牛肉粉的“福庆和”,换了“湖南餐馆”的招牌,问老爸,老爸反问,它的米粉不是湖南的么?一下子恍然大悟。
福庆和米粉馆最初是四个湖南人搭伙在民权路做起来的。后来一分为三,在民生路和六渡桥新增两家。民国二十年,沈宪阶老板的中山大道福庆和开业,近50张桌子,生意好到翻台子,竟陆续挤垮了周围的大华、大富贵、大中华、鲍亚亭、四川等家餐馆。其原因也是在选料和制作上十分注重湖南的风味特色,每道程序都有专人负责,按既定规章办理,不准走样,否则追究责任。比如米粉,选购特级白米,放水中浸泡四五小时,漂洗干净,用的时候才能磨浆。浆要磨细,然后蒸成米粉皮子。皮子蒸得厚薄均匀,不粘手时,一张张折叠整齐。皮子摊凉后,切成宽细相当的粉条,薄而柔软,又有韧性……其他在面条、牛肉卤汁、卤汁方面的诸多讲究就不用说了。
跟四季美一样,福庆和的工匠精神还表现在一流服务上。每个伙计要管四五张桌子,顾客入座,先用餐,后付款。每桌几个客人,吃的品种不一,都要记在心里,手托木板,按层码放,有时一次要端20个碗,结账时要分毫不差。福庆和餐馆的一绝,这些基本功真不容易,故福庆和的员工待遇也是比较优厚的。福庆和经营的米粉和面,花色品种多。许多市民慕名而来,或习以为常,在福庆和买下一碗牛肉粉,先以牛肉下酒,然后饱腹,这叫作“过桥”,花钱不多,一举两得。这种店子哪有不受欢迎的道理。
胜利街蔡锷路口的“春明楼”变身商务旅馆。
差异性是美食品尝的灵魂。
五芳斋叫“浙江餐馆”,卖的是宁波汤圆,小巧精致的板油黑芝麻馅,香了一条街。
冠生园叫“广东餐馆”,油纸包烧腊,带回家下酒很玩味。
人民剧院(“大舞台”)对门,有一家门面非常小的餐馆,可以堂堂正正打出“山西刀削面馆”。
德华酒楼先后叫过“北方酒楼”、“京津酒楼”,除了京朝大菜,其“北方水饺”、“京味年糕”都要排长队。
德明饭店(江汉饭店)对过的春明楼叫“北京酒楼”,以铜火锅闻名,烧板炭,卖的北京涮羊肉顶呱呱。
有一阵,老金城银行靠保华街的马路边忽然搭起一溜芦席棚子,却挂了个名头很大的“四川酒楼”招牌。本来,中山大道到这里分为两股窄路,中间形成一个“岛”,再有棚子侵占,公交车如遇瓶颈不时拥堵,这个“四川酒楼”便成了众矢之的。一打听,酒楼大修,临时占道经营。若干年后路过,有意打量修好的酒楼,招牌变成了“蜀味春”,四川风味,当然可称“四川酒楼”。
尔后逛街,时常光顾“蜀味春”——后来它又更名“芙蓉酒楼”,其实是恢复了老名字,“芙蓉”与民生路的“川味香”都曾是老汉口的川菜馆。它狭长的店堂三进,前面进餐,中间售票,后面作业,主打担担面、龙抄手、夫妻肺片,总是人流拥挤。木楼梯直通二楼经营的川菜,我也上去过,点了一盘说不辣的爆猪肝也好生了得,不辣也“麻”嘛,一下领教了厉害。李劫人长篇小说《死水微澜》写过的小吃“两头望”,少时一读过目难忘,却始终不知何物,到这里也没问出个究竟。
如果连饮食风味也高度统一,那只能说明这个时代的荒唐。“文革”初期,三镇赫赫有名的老字号,不管其来源出处,统统变身为“武汉汤包馆”、“武汉热干面馆”、“武汉豆皮馆”、“武汉煨汤馆”。利济路的“谈炎记”稍离繁华闹市远一点,没赶上“武汉水饺馆”,更是屈尊降级,冠以区名“硚口水饺馆”。没办法,这些老字号招牌统统属于“四旧”,都在“横扫”之列,没改成“红卫”、“跃进”、“ 燎原”、“风雷”那种拈不上筷子的名字,就算幸运了。
1989年,三民路四季春面馆。陈朝军摄
打捞江城记忆 钩沉三镇往事
编辑:田联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