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节特刊] 乐歌的随笔《扁担挑起的母爱》

扁担挑起的母爱 

儿时的记忆中,母亲总是与一条扁担出现在同一个画框里,时间逾久印象逾深刻。扁担长不过一人高,宽不过四指,楠竹削制而成,两头被一指粗的绳索勒出深深的凹槽,中部表层的竹皮已磨得差不多了,在汗水的长期浸淫下,发出古铜色的暗哑光泽。
母亲身材并不高大,一米六不到,体重也才八十多斤,却常常要挑着两只足有一米多高、总重达百余斤的陶瓮,走很远很远的路。至今我尚不能理解,母亲羸弱的肩膀,竟有如此坚韧的力量,能够担起比自己体重还要重许多的重量。
那时,家乡出产的陶器,除了卖给本乡本土的农家,大部分是要通过水路销往外地的。装运陶器的货船就停泊在江堤边,船期并不固定,船到就得上货,哪怕是夜里与凌晨。母亲和所有的挑工一样,不论何时,只要有人吆喝“上工了!”就像士兵听到战斗的号角,抄起扁担就往窑场赶。有时候,正吃着饭,慌忙扒几口就出门,许是常常没吃饱饭就干重活的原因,经年日久,母亲落下了心慌和胃痛的毛病;有时候,夜里刚睡下,活计来了,不得不把我抱到姐姐们的被窝里,等到她干完活回来,已是五更天了。以至于我形成了某种条件反射,害怕看见那条扁担,更讨厌那催命一样的吆喝声,好多个晚上,我眼睛盯住扁担,耳朵竖起,死死拽住母亲的衣襟,不肯入睡。母亲总是温和地安慰我:“乐儿乖,睡吧睡吧,妈今儿夜里不出去!”半夜醒来,却怎么也摸不到母亲温暖的怀抱。
我哪里会想到,我迷恋母亲怀抱的时候,她却挑起承载着一家人生活希望的重担,在稀星朗月下,一步一步摸索着,艰难跋涉、踯躅前行。从窑场到江边足有两公里多,只有一条尺余宽坑坑洼洼的小路,天晴时磕磕绊绊,下雨后则泥泞难行,母亲却要担着百余斤的胆子往返十多趟,脸上淌过多少汗水,肩膀上磨破多少次皮,只有她自己知道。等到我上了学,稍稍懂事之后,每每看到母亲高高隆起、红肿、不知有多少层老茧的肩头,还有她那过早被压弯的脊背,心里就涌起莫名的疼痛。我说:“妈,你能不能不挑那么重?”母亲说:“妈习惯了,不觉得累,乐儿要好好学习,将来走出去,再也不要走妈一样的道路。”
我终究没能如母亲所愿,十六岁那年,便从学校溜了回来,死活不愿再去上学。母亲虽有遗憾,却没有斥责我,只是轻声说了一句:“自己的路,得靠自己走下去。”她去镇上买了一根新扁担,修整、磨光,又买了两条麻绳,系了几个扣,做成一副挑子。然后,又指了指她用过的扁担对我说:“旧扁担有弹性不伤腰、不伤肩膀,你明天开始跟着我挑货吧!”
到了窑场,母亲帮我找了两个小陶缸,将绳子系好,穿上扁担,让我试着挑。我不服气,说:“干嘛给我挑那么少?我有的是力气咧!”
“你逞什么能!你挑一趟过去,如果还觉得轻松,再加也不迟!”母亲少有的严厉目光,让我不敢再说什么。我学着母亲的样子,扁担上肩,两手拽住挑绳,起身就走,却发现原本在母亲肩上循规蹈矩的扁担,似乎不听我的使唤,左晃右晃,溜前溜后,没走几步就踉跄起来,如果不是母亲及时赶到,帮我稳住,这趟“首秀”就会砸锅,就会摔坏陶器,不仅挣不到工费,还得赔钱。
“挑东西的时候,一定要先直起腰,然后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千万不要紧张,更不能心急!”在母亲的帮助下,我总算挑起担子,出了场门,母亲则挑了六只陶缸,跟在了我的身后。没走一里路,就觉得肩膀生生地疼,脚下又开始打起飘来,汗水从脑门上不停往下淌,很想停下休息,回过头,却见母亲挑着三倍于我的货物,步履沉稳有力。咬咬牙继续走,前面就要上江堤了,这是一段约50米长的斜上坡,本就力不从心的我,脚下又开始发软,心儿狂跳不止,汗水怎么擦也擦不干净,流到了眼睛里,就像被马蜂蜇了一样刺痛,有点想哭,却哭不出来,想硬撑又撑不过去。
“累了,就歇会吧!”远远看着我的母亲,轻轻走过来,接过我的扁担,三步并作两步登上坡顶,这才转回去把自己的担子挑上来,继续与我同路。一边走,一边叮嘱我,要小心脚下,做事不能分心……等到了船边,母亲又叫我放下扁担,她说:“跳板不稳当,我挑着都提心吊胆呢。”然后,挑起担子,踏上晃晃悠悠的跳板,分两次把我俩的货物都送上船。随后,我又跟着母亲挑了两趟,到了第四趟,母亲见我实在挑不动了,就让我自己先回家,她一个人继续干到收工。
母亲直到天黑时分才回来,一到家,顾不上吃饭,就叫我脱去汗衫,看着我红肿破皮的肩膀,心疼得流泪。边给我搽药,边对我说:“乐,还是回学校读书吧!干这活,不适合你……”
母亲的话,也让我鼻子酸酸的。我没有想到,生活是如此的艰辛和无奈,原本想早点出社会挣钱,帮她减轻一点压力,却不料给她增添了额外的负担,使她更累,这累不仅在身上,更在心里。
这些年来,父亲身体不好,母亲一直被村里当做头等劳力,在外边累了一天,回到家又要照顾一家老小。她用柔弱的肩膀,挑起了这个家,撑起一片阴凉,再苦再累都没有坑过一声,因为她的心中也有着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憧憬。她说过“我这辈子苦一点就算了,希望我的孩子多读点书,将来能有个好生活!”
那年秋天,我参军入伍,虽没能继续学业,但也总算部分实现了母亲要我“走出去”的愿望。临行前的那个晚上,母亲拿出那条我曾经用过的扁担,对我说:“到了部队上要好好干,不要怕吃亏,吃苦受累都是福……这条扁担妈给你留着,将来要是在外边混不下去,回来妈还带你挑担!”
多年以后,我在外边参加工作,成了家,有了自己想要的生活,母亲打心眼里为我高兴。我回家时,给她带的吃食,每每都舍不得吃,喜滋滋地分发给乡亲们,逢人便说:“吃吧吃吧,这是我细儿带回来的!”
母亲晚年时,陶器厂已不复存在,也就没再干又苦又累的挑工活计,但那条旧扁担却始终不离她的左右。扁担已老旧得不成样子,黯无光彩,躯体开裂、弯成弓状,但母亲并不打算丢掉它,捆上铁丝、绑上木条继续用。她喜欢种菜,挑水浇园、挑农家肥、挑收获的蔬菜,都少不了用到它。记得有一年,我回家看母亲,正好碰到她挑着一担水去菜园,我接过扁担挑了起来,母亲紧张地不停唠叨:“乐,放下吧,你挑不起咧……”我没搭话,也不让她抢过扁担,一连挑了好几担水,直到把所有的菜地浇完。待我停下来,母亲马上过来给我擦汗,“下次别再这样干了,这样的活你干得少,莫累着了,妈心疼呢……”
那一刻,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发觉母亲竟如那旧扁担一般的苍老,岁月熬干了她的青春,染白了她的华发;生活压弯了她的脊背,在她的脸上刻下道道皱纹;但母亲依然坚强,她不愿给儿女们增加负担,宁肯守着老屋和菜园度日,即便年老力衰,体弱多病,心念中放不下的仍然是我们。而身为人子的我又为她做了什么?让老母亲在乡下与孤寂为伴,就那么心安理得?年节时,说是回去看老娘,哪一次不是像完成任务一样,吃顿饭给几个钱就走人,陪母亲说过几次话?又在老屋歇息过夜几回?娘疼儿,长江水,儿疼娘,扁担长!我拷问自己的内心,久久不能释怀。

陈军,笔名乐歌,黄石市作家协会会员,曾在《军嫂》《博爱》《散文选刊》《人民政协报》《五彩石》《楚天文学》《黄石视听》《人民政协报》《武汉铁道报》《黄石日报》《东楚晚报》等报刊杂志发表散文、小说50余篇,曾获湖北省作协纪念改革开放40周年征文活动优秀奖。生于七十年代,单车和跑步运动爱好者,喜欢把运动中的见闻、感悟写出来,在我的心目中,跑步很快乐,但如果把这个过程用文字描述出来,收获的快乐,一定是1+1大于2的。

《新东西》编辑部

主     编:向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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