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史文库》铁棺:离愁别绪送友人
前情提要:伊-56潜艇进入吴港做出击前的准备,斋藤军医长在到港后立即安排体检事宜。晚间,斋藤在水交社用晚餐时偶遇同窗好友,他当晚就要远赴北海道任职。因为火车晚点,两人在临别前小酌一杯。
料亭雅间
不久,我们穿过马路左转,来到一家名为Rock的料亭(日式高档餐厅——编者注)门前,从门口到玄关的过道左侧是一个雅致的庭院,种着不少花草,右侧二楼的房间里传出喧闹声,好像是一群人在合唱炭坑节(一种流行于福冈县煤矿工人中的民谣——编者注)。我抬头往上看,敞开的玻璃窗内侧敷衍地挂着用于遮蔽灯光的黑色窗帘——这是实施灯火管制的要求,通过床帘间隙可以看到室内有不少人,好像是一群少尉、中尉级别的军官在聚会,还隐约看到有人赤裸着上身手舞足蹈。
玄关上方二楼的另一个房间里传出潜水学校的歌曲,或许是潜艇或潜水学校的人在那里相聚,这首歌的歌词如下:
你和我是同期的樱花,
盛开在潜校的校园中,
早已做好盛开之后散落的准备,
让我们华丽地散落吧,为了祖国;
……
这是某位已故大尉所写的诗,现在已被改成了一首名曲。
■ 某日式高级料亭的正门。
“菊桑,菊桑。”御宫显然是这里的常客,站在玄关里大声呼喊。我站在大鞋柜旁边,听着从二楼传出的歌声。鞋柜里摆满了鞋子,看来楼上宴会的规模还不小。这时,从二楼传来猥琐的呼唤声:“菊姐姐~~”不一会儿,一个大约30岁上下的女人从里面踩着小碎步跑出来,她面容白净,眉宇间流露出一丝忧郁,但给人感觉很沉稳。这个女人迎面看到我们,急忙打招呼:“哎呀,这不是宫先生吗?”然后又有些疑惑地问道:“不是今天出发吗?是来告别的吗?火车几点开?”
“我是特意来向菊姐姐告别的。”御宫表现出很诚恳又不舍的样子。
“哎呀,今天这是怎么啦,嘴可真甜。”菊桑笑着走进过道右侧的账房,不久又出来引领我们去房间。我们拿着鞋子从几个喧闹的房间门前走过,穿过曲折的走廊沿着楼梯上到二楼。“这边请。”菊姐姐拉开一个房间的门请我们进去。这个房间格调典雅,摆设整齐,非常洁净。我注意到刚才路过的那几个房间的拉门都破烂不堪,而这个房间的门纯白无暇,十分完好。
“这个房间可是雅间,我软磨硬泡才从账房那里讨来的,可不要太胡来啊。先上点啤酒吧。”她说完就退出了房间。
“刚才那个菊姐姐是这里的招待吗?”我问道。
“是的,听说她丈夫战死了,她人很亲切……扯远了。我说,潜艇的阵亡率是不是特别高啊?”御宫简单地介绍了菊姐姐的情况,之后就岔开了话题。
“确实如此,自从马里亚纳作战以来,潜艇接二连三地损失。美军的反潜攻击既巧妙又准确,而且我们的策略缺少灵活性,把潜艇展开部署在一条巡逻线上,而且部署位置又大体固定,因此损失很多,不少人对此很有意见。”虽然我没有亲临前线,但和艇上军官聊多了,对战场形势也略有了解。
■ 二战时期美军护航驱逐舰投掷深弹攻击潜艇。
“不是装有雷达吗?”
“和以前比是先进了不少,但有没有效果就说不好了。敌军的雷达实在厉害,听说就算起雾照样能够开火,眼睁睁地被打却看不到敌人。”
“美军的雷达可真是太恐怖了。……对了,'丸六’是什么东西?前些日子我在仓桥岛的大崎碰到了中学的学弟,听他说现在出动'丸六’的话,就能扭转战局。”
“我也只是略有耳闻,具体的不太清楚,似乎是特殊潜航艇的一种,在一个叫什么一特基的基地内,大概就在仓桥岛一带。”
“原来是这样。”
提到特殊潜航艇,我想起了珍珠港奇袭时的九军神(是指日军袭击珍珠港时殒命的9位袖珍潜艇艇员,他们死后被封为军神——编者注)。他们在出击前就知道生还的可能性不高,此去恐怕再也不能活着踏上故土,也不能再与父母同胞相见。他们虽说是为了国家而参加等同于自杀的必死攻击行动,但想到那种悲壮的心情,我不知为何愤怨难平,最令人愤慨的是他们的行动竟然获得了上级的首肯,还受到人们的称赞,却没人看到其中的不人道?这难道是战争的正路,而不是邪道吗?或许战争本无正邪之分,只有胜败之别,只有通往胜利的道路才是正道……我陷入了沉思。御宫似乎也若有所思,望着走廊外昏暗的庭院沉默不语。
■ 保存至今的“甲标的”袖珍潜艇,即特殊潜航艇的一种,日军在袭击珍珠港时曾使用了这种武器。
过了一阵儿,御宫回过头对我说:“我们各尽本分吧,目前也只有这条路可走了。”
“嗯,刚才在门口听到二楼在唱《潜校之歌》,不仅是潜艇乘员,或许也是我们的命运之歌吧。”我不由得感叹道。
“没错。那首歌经常听到,就连航空队的人也在唱呢。”
“那首歌的歌词还被印在潜水学校学生的学习纲领首页上,而且还教导学生们'死亡是潜艇乘员的第一操守’,这和陆军中有名的《叶隐》(江户中期的武士道修养书——编者注)中所写的'武士道即舍生取义’如出一辙。”
“原来如此,听起来很悲壮啊。”
“是啊,唱起那首歌就不由得被带入那种悲壮的氛围中,真是不可思议啊。”
车站送别
我和御宫正聊着,从楼下传来混乱的脚步声,其中还混杂着女人暧昧的尖叫声,看来某个房间的宴会已经结束了。在料亭正门那里有人高声呵斥道:“不要像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似的……准备出港!”接着听到开门的声音,一群人呼啦啦地走出门去,脚步声渐渐消失在远处。
不久,我们听到有人上楼,一个年纪轻轻、身材廋削的艺伎拉开门走进我们的房间,用特有的声调问候道:“晚上好。”她的声音高亢又尖细。当她的脸从暗处移到室内的灯光下时,我着实被吓了一跳:她两侧脸颊上的粉底已经斑驳脱落,口红也抹到了嘴角上,整个人透出一种滑稽又庸俗的感觉。不过,这个女人的出现多少缓解了房间里阴郁的气氛。在一番寒暄后,这名女子顺势靠近我的朋友在桌边坐下。
■ 在音乐伴奏下载歌载舞的日本艺伎,在高档料亭内通常会有艺伎陪酒助兴。
“给您把酒倒上吧。”她把啤酒瓶送到我的面前。
我拿起杯子递过去,她熟练地给我斟酒,并尝试和我拉近关系:“以前您是不是和潜校的坂本先生一起来过?”之前我确实有两次参加潜校同学的聚会而光顾过这家店,但对她提到的坂本没有印象。
“我可从没有遇到像你这样的'怪物’。”我没好气地回应道。
听我这么说,这个女人立刻撅起嘴做出嗔怒状:“说我是'怪物’,会不会太过分了!”我意识到言语上有些过火,就转向御宫问道:“她是你的熟人吧?”接着又转向她说:“要是熟人的话,我就不那么说了,今晚可是我们的告别宴啊。”然后将杯中的啤酒一饮而尽,又把空杯递到“怪物”面前。
“我们收回刚才的话,不过你脸上的粉底东一块、西一块的,而且口红也涂歪了,作为艺伎不正是'怪物’的扮相吗?那边有镜子,你自己去照照吧。”御宫在一旁为我解围。她闻言立即飞奔到镜子前,卷起上面的布照了照。“啊!真和怪物一样啊!”她禁不住高声笑起来,然后从腰带里拿出圆形化妆盒,一边对着镜子补妆一边说:“之前在走廊里遇到岩国航空队的飞行员们,硬是要亲我……听说他们明天就要启程去菲律宾,个个都喝得酩酊大醉。”
我只能用“怪物”来称呼这位艺伎,不要说她的本名,就连艺名我都不知道。这是我和“怪物”的初次见面,她的出现打断了我和御宫之间的谈话,之后我们三个又聊了很久,不过都是些无聊的话题,直到菊姐姐前来通知我们可以去车站了。
我和御宫穿过庭院,走出料亭的大门,再度沿着漆黑一片的街道朝车站走去。多云的夜空十分黑暗,但在云隙间偶尔能看到点点星光。我们俩边走边聊,信步前行,走了一会儿听到身后传来木屐声,有人一路小跑着向我们靠近,回头一看,原来是“怪物”,她气喘吁吁地对御宫说:“我来送送你。”之后就靠近他身边与我们并行。御宫没有给她任何回应,继续往前走,我一下子没有话题,只有沉默着并肩而行,鞋底的鞋钉撞击路面的声音在静谧的街道上回响着。
■ 昭和时代的吴港火车站,该建筑在1945年毁于美军空袭,战后重建。
候车的时候,天空下了一场阵雨。没等多久,火车进站了,车上挤满了人。御宫站在车厢连接处的踏板上与我互道珍重,“怪物”递给他一把伞和一包用报纸包裹的东西:“里面是吃的。”火车停留时间不长,很快就开动了,我脱下帽子向友人远去的方向挥舞。站在月台上,送别的寂寥感侵袭着我,尤其在异乡的土地上这种感受更加强烈。火车喷吐出的烟雾带着刺鼻的味道久久不散,我觉得自己仿佛是小说中的人物一般,心中品味着《生别又兼死别之秋》的诗境,我往南,他往北。
“回去吧。”“怪物”的声音把我拉回到现实中,我这才意识到她还在。
走出车站,天空依然昏黑,水泥地面上到处是斑驳的水迹,像是一块块的灰尘,空中还有雨丝飘过,我和“怪物”共撑一把伞,沿着电车轨道向水交社方向默默走去。
“你住的公寓在哪里?”“怪物”问我。
“还没定好地方。”
“这样很不方便吧。”
“嗯。”
“要我帮你找找公寓吗?”
“你还兼做掮客?”
“我做的事还有很多呢。那些调职的人或战死的人留下的公寓可以吗?”
“那些战死者的公寓感觉不太好吧。”
“现在到哪都一样。”
“并不是说兆头不好,但是有些不舒服。”
“那么让菊姐姐帮忙吧。”
“好。”
于是,我通过“怪物”间接拜托菊姐姐帮我寻找公寓。
出击准备
为了做好临战准备,伊-56在驻泊吴港期间进行了各种维护和检修作业,就像艇员在出击前接受体检一样,潜艇也需要做全面的检查,确保艇体结构完好无损,机械设备正常运转。在那段时间里,潜艇内外杂乱不堪,艇内连立足的地方都没有,本来就狭窄的舱室内又挤进不少工厂工人和从潜艇基地队调来协助作业的士兵。各类作业就在纷扰的环境中进行着,艇内的机械被拆解维护,引擎的气缸被仔细清理,两具潜望镜也被分解加以养护,还对各种管道进行了耐压检查。
在作业期间不可避免地产生各种令人生厌的噪音:敲击金属的脆响,铁链转动滑轮的哗啦声,还有焊接时的嗞嗞声,与焊枪发出的刺眼光芒一样令人难受。除了吃饭时间,我一分钟也不想呆在艇内。我在上甲板上安放了一张折叠椅子,作为我的临时办公地点。作为军医长,眼下的各类维护作业我是一窍不通的,所以大部分时间里只能坐在那里看其他人忙来忙去。在遇到危险作业时,我会叫看护长准备好急救箱以防万一。此外,我还负责在停泊期间接待外来的访客,并引领他们在艇内参观。有时还会前往工厂码头上正在舾装的伊-300型运输潜艇给艇上的患者看病。
■ 一名日本海军看护兵为水兵做医疗检查。
随着对伊-56的情况日渐熟悉,我意识到艇内没有专门的医务室,于是我向艇长建议,在潜艇出击时将前水兵舱的主计室改为医务室,这样我就可以有自己独立的工作空间。艇长同意了我的建议,并在维修期间顺便进行相应的改装,让工作兵在主计室内搭设用于摆放药品和器械的架子,我上岸时将所需的医疗器具准备齐全,还从海军医院药剂科领来大包药品,放在军官舱的沙发下以便随时取用。
在驻泊期间我最挂心的全员体检也顺利结束了,艇上赠送的罐头让医务部的部员们非常开心。经过检查,机关科的一名下士官被确诊患有胸膜炎,被移送海军医院治疗。在M检查中,先任伍长和连管长的梅毒血清呈阳性,之前先任将校已经打过招呼了,所以这个结果是意料之中。但是,我不能让他们离开潜艇,只能继续在艇内进行治疗。我没有将他们的情况记入医疗记录,也没有向舰队司令部报告。除了航海长,艇上军官的身体都很健康,没有异常。航海长的心脏比常人略小,但通过检查机能正常,不影响作业。
在各项检查中,对了望员的视力检查受到特别的重视,进行了两次。他们的平均视力为1.4,其中一名年轻的信号兵居然达到2.5,是艇内视力最好的人,他在检查时将视力表的内容从头到尾,一个不漏地全念出来,让人甚是吃惊。我在检查报告中建议将他安排在最重要的了望岗位上,加强航线前方的监视。虽然伊-56上安装了雷达,但在大部分时间里还是依靠了望员的双眼去发现目标和感知危险。
■ 一艘在水面航行的日军潜艇上,了望员站在指挥塔高处使用望远镜监视情况。
除了照顾潜艇乘员们的健康外,我还两次给电机长的孩子和妻子看诊,经过治疗不久就痊愈了。在出击准备这段时间,我作为一名军医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发挥了作用。
庆祝伊-56编入第15潜水队及欢迎我担任军医长的聚餐在水交社如期举行,席间大家都非常尽兴。与潜艇乘员们相处时间越长,越能感受到潜艇特有的家庭式的情感氛围。日子一天天过去,不知不觉中我的身上也染上了那股潜艇特有的味道,衣服上总有几处油迹,因为经常出入潜艇,攀爬扶梯,军用手套也由白变黑,现在的我已经完美地化身为一名潜艇乘员。
在送别御宫后没多久,我通过“怪物”寻找公寓的事情也有了着落,另一艘潜艇的炮术长带来菊姐姐的消息,让我去看房子。我得到通知后立即上岸去拜访菊姐姐,到达料亭时她正好空闲,而且公寓地点也不远,就陪我一同前往。菊姐姐介绍的公寓属于一户叫小山的人家,房间宽敞且装修得很有格调,我租下了公寓二楼二号房,当晚就与房东签订了租约。
次日傍晚,我把寄存在水交社和基地队的行李搬到公寓。“怪物”和一个被她称为姐姐的女人听到消息后过来帮忙,尽管我婉言谢绝,她们还是坚持帮我整理房间,我也只能无可奈何地接受她们的好意。有人帮忙让我有空给在东京的父母写了封信,通知他们我已经租好了公寓,让他们一定来一趟吴港。当我写完信时,房间也大体整理完毕,她们还把带来的花插进桌上的花瓶里。
为了表达谢意,我拿出4块潜艇上分配的羊羹,两块送给“怪物”姊妹,两块赠予房东小山先生一家。小山先生接过羊羹时很欣喜,说道:“这东西可稀罕呢。刚好我有一些好茶,请一起品尝吧。”吴港盛产茶叶,茶具制作也很发达,小山先生酷爱茶道,也收藏了不少精美茶具,而且他前不久刚结婚的女儿更是有一手精湛的茶道技艺。在喝茶时,小山先生居然说不收我的房租,让我很是吃惊,他说就算有空房间也会被军方强征供给工人居住,倒不如让给我这样的军官。我还准备了红包想答谢菊姐姐,没想到她谢绝了。
公寓的事情能够解决得如此顺利,我向艇上的同僚们提起,他们都流露出羡慕的目光。此后,我每天在艇上吃过晚饭后就返回公寓休息,在洗过澡后小山一家总会热情地请我喝茶,偶尔我也会和其他潜艇的军医长去酒馆喝上一杯,总之出击之前的日子轻松又惬意。
下期预告:伊-56的作战准备进展顺利,各项训练也按部就班地进行。在驻港期间,斋藤军医长看到了三种特殊潜艇。随着出击日期的临近,艇长频繁地前往司令部,而军医长则为编制远航时的食谱而头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