违章的司机

和Noel在他旧旧的巴士上

01.

学生活动日那天,我们乘老旧的巴士从纳沃塔斯前往马尼拉。我坐在前座,旁边的司机是一脸严肃的大叔。

一路拥堵嘈杂,来往车流如注,司机不停瞟后视镜,挂档变档,猛烈按喇叭,车子"突突突"地叫,惊心动魄。

回程等其他巴士汇合时,我终于打破沉默,和司机说了第一句话:"Sir, you drives very well !"(先生,您车开得真好!)

"Me?"(我吗?)他偏过头,满脸愕然,眼睛瞪得像铜铃,厚嘴唇微微张开,典型菲律宾硬汉的强大气场。

"Yes, yes, you are an excellent driver!"(是的是的,您是一个很棒的司机呢!)我笑着,回忆起他如何在逼仄的道路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巧妙突出重围,发自肺腑地感叹。我说我还在中国学车考驾照,胆小如鼠,车一多就吓得不敢动弹。

他"哈哈哈"笑起来,紧绷的脸终于像压缩的弹簧一下子松开,眼睛弯起来,胡子拉碴的嘴角向上勾起,告诉我他叫Noel,驾龄十年,又问我中国是不是也有马尼拉这么拥挤的街道。

后来闲聊,我说他车上不像其他司机一样挂上"God Help Us"(上帝保佑我们)之类的横幅,他回:"Ah, God is in my heart. Everytime when I am sitting in front of the wheel, I pray to Lord."(啊,上帝在我心里。每次我坐在方向盘面前时,我都跟上帝祷告。)

02.

出生于虔诚天主教徒家庭的Noel,成年后改信了基督教。我说我也是基督教徒,他的眼光突然亮起来,里面有光跳跃,神情柔和又欣喜,再次向我确认我说的是不是真的。我说是啊,他很开心地说:"Praise the Lord !"(赞美上帝!)

问他怎么改了宗教信仰,他的脸严肃起来,很快纠正我:"Not change religion. I changed the relation with God. Relation, you know? You must have a new-born life. Catholicism? No, no new life, just form."(不是改变宗教信仰,是改变和上帝的关系。你知道关系的意思吗?你必须有一个重生的生命。天主教?不,没有新的生命,只是形式。)

开车途中,Noel开始唱英文赞美诗,又问我中国教堂唱什么歌。我说要为他录音,他立刻住口,哈哈哈地问答:"I'm shy. Are you going to post it on Youtube?"(我很害羞,你要把录的这个放到Youtube上面吗?)

后座的孩子和家长听到Noel在唱歌,也搭话开他的玩笑。车子载满欢声笑语行驶在拥挤嘈杂的马尼拉市街头。

03.

拐弯的时候,路边站着的交警突然挥手朝我们示意,Noel把车慢慢停在路边。

交警是个年轻的男子,三十岁出头,制服上的荧光条耀眼。

Noel 把车窗玻璃向后拉开,交警靠过来说了几句,走到车头打量了一会儿,嘴里念念有词,又折回来跟Noel说了几句,神情严峻。

Noel满脸堆起笑,极不情愿地伸手拿摆在控制台上的包,踌躇几秒,终于拿出一张浅蓝色蒙了塑胶的户口本大小卡片,从窗口递出去,脸上依然陪着笑和讨好的谦恭。

车厢瞬间陷入死一般的沉寂,家长沉默地翘首观望,满车的孩子也睁大眼屏住了呼吸,一同跟车前往、坐在后座的homestay 妈妈迅速拧开防护栏,跳下车,和交警交涉。

我听不懂他们说的塔加洛语,只看到妈妈指指满车的孩子,又指指司机,一直说着话,脸上写满哀求。

04.

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耳边似乎回响起Noel刚刚唱的赞美诗,仿佛就在刚才,他充满喜乐与平安,乐呵呵地笑。可这一刻,车外妈妈恳求的声音,交警严厉的训斥,马尼拉街道热闹的车流,全部混杂在一起,把我拉回到可怕的现实:Noel违章了,或者驾照出了问题,警察要罚款。

脑补了很多之前看过的负面报道,说菲律宾的警察如何如何腐败,滥用职权敲诈勒索。

那一刻,我坐在车里,像被捆绑的蚂蚱,备受煎熬。

05.

一方面,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完全想不通为什么街上明明有那么多辆车,马尼拉的车道似乎都是快慢混杂,偏偏我们的车被莫名其妙拦了下来。我只是很担心Noel的处境,住在贫民窟的他,一纸罚单凝结了多少血汗,也许相当于他贫困的家几个月的伙食,孩子上学的开支,老人看病的药费。

另一方面,我很怕一些东西会像阳光下的肥皂泡一样,绚烂一阵就碎掉。真的,那一刻,我特别怕,怕心底很多信的东西会淡掉甚至死掉。

06.

比如我怕我和Noel共同坚守的信仰会经受考验——我承认,这个逻辑很有问题,但我又必须坦诚,为此,我的心确实提到了嗓子眼。

因为满车的人都看到,前一秒,Noel还在唱赞美诗;这一秒,却遇上虎视眈眈的警察。我不禁去想,困境中的信心,到底能够撑起多少次雪上加霜的打击?当然,我也知道,基督教徒,不应该以环境、际遇来衡量上帝,但人心,脆弱如鸡蛋,又经得起多少次的碰壁呢。

但矛盾的却是,我们信仰的神,是满有怜悯、慈爱、公正和公义的神,如果Noel真的违章驾驶,把满车的孩子置于潜在危险的境地,或者可能为街上其他行驶的车辆埋下隐患,他应该被惩罚。于情,我期盼着交警能网开一面,让他能逃过一劫;于理,我又觉得,社会规则之所以能够存在并有效用,在于对每一个公民都一视同仁,赏与罚,都应如此。

07.

再比如,我怕负面新闻得到印证,有关善良,有关人性,有关悲悯之心——这里的警察滥用职权,贪污腐败,为难穷人。

很多很多顾虑,一齐涌上心头。我坐在车里不断祷告,我说主啊,你都知道你都看顾,如果可以,请挪开所有逼迫与磨难,求你帮助Noel和全车的人。

我看到交警从腰袋掏出一个小册子,走到车头,拿出笔准备抄写车牌号。

我的心提到嗓子眼。

08.

妈妈很快跟上去,转过背给他看衣服上印的PPF公益组织的标志,几十秒后,警察收起笔和小册子,把驾照还给Noel,扬手放行。

妈妈回到车里,我的心雀跃起来,跟Noel说:"Nothing happened? Thank God, I just kept praying."(没发生什么吧?感谢上帝我刚一直在祷告。)他开心地回,是的,我也在祷告,谢谢你。

Noel把我们送到街角,开着他的旧巴士继续穿行在这忙碌拥堵的街头,目的地是纳沃塔斯贫民窟的家,在那里,旧车是没有人管的。

09.

后来妈妈解释说,马尼拉政府要求市里的巴士升级换代,Noel的旧巴士和他的新驾照不搭,所以交警一眼就看到,按理要罚款的,但妈妈跟警察求情,解释说Noel是Day Care中心的志愿者,这次无偿接送孩子和家长去动物园户外活动,所以警察放行了。

原来Noel曾经也是PPF办的Day Care托教中心的受助孩子,拥有近三十年创办历史的PPF公益组织,投注在纳沃塔斯贫民窟的孩子身上的爱,在Noel这里得到了回馈和传承。

不禁去想,二十多年前,Noel也是那群孩子中的一员,后来,他长大了,在资助下完成学业,虽然还是没有摆脱贫民窟,却从垃圾山坐在了方向盘前,欣然为又一代的孩子冒风险,自掏腰包付油费送他们离开垃圾山看看市中心的繁华景象,哪怕只是一个上午而已。

10.

我不知道Noel开车时的心理活动。他是否会回忆起多年前自己同样稚嫩又无助的模样?但我打心底佩服这种知恩图报的行为——在纳沃塔斯,我第一次意识到,其实任何人都有给予和分享的能力,只是你愿不愿意而已。

再者,感念那一面之缘的善良交警。不知他是否也曾是贫民窟的一员,又或者还是贫民窟的一员——在纳沃塔斯,很多年轻人早晚坐很久的吉普尼,往返于垃圾山和马尼拉上下班。但是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瞄了一眼跟他苦苦哀求的瘦弱中年妇女,又瞟了一眼老实巴交的司机,还扫了一眼满车眼睛亮晶晶的孩子,心头一热,选择了睁只眼闭只眼。

不知怎的,后来的时间里,每每想起这位交警就被深深感动。

11.

悲悯和规则,有些时候是矛盾甚至对立的。规条教导执法者要秉公执法,但良知却告诉执法者要有温情和容忍。

这种温情其实很难把控,比如国内之前闹得沸沸扬扬的城管野蛮执法。面对经济极度拮据,靠摆摊养家糊口的小贩,他们跪下来苦苦哀求你不要没收他们全家老小的经济来源,你怎么选?

坦白说,我也不知道答案,这个世界的很多事情,都不像对与错、好与坏那般简单。

我只是觉得,在不侵犯他人利益的前提下,偶然的逾矩,或许可以拥有适当的容忍度。

比如偶然在市区开旧车做公益活动的违章司机。

12.

再者:国情特殊,很多政策都是"拍脑门"决定,掌权者坐在空调房里翘着二郎腿签订新的条例,比如他们不喜欢看到旧车影响市容,就一声令下全部换新车,却从未思考过:对于那些辛苦攒了半辈子积蓄才买来一辆二手车的司机而言,买新车的钱,从哪里来?

太多事情,都值得追问和深思。

由衷感激这个插曲,它让我明白,每个人都有给予的能力,未必百万富翁才有能力知恩图报;与此同时,善良和规则之间的界限,或许也未必要区分得那么明显。

13.

如果,我是站在车外穿制服的人,我也会,拨动心里那根温柔的弦,摆摆手说,走吧,下次别这样了。

规则是死的,善良却是活的,是涌动的血流,是对万事万物的敬畏和人类共同命运的悲悯,连刻板的规则也要适时让位。或许,对于勤劳、努力、又懂感恩的公民如Noel,他应该得到下不为例的机会——这亦是一种善良对另一种善良的回馈与鼓励。

无论如何,我始终相信人心有善。

Shine 20180209 于Navota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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