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烛| 别有幽愁暗恨生
元和十一年秋，江州浔阳湓浦口。
是夜，秋风萧瑟，满地霜叶。从城中骑马来的几位文士来到江边，下马送别其中一位。握着酒杯，看着眼前人，大家只是苦笑。无人言语，哀愁弥漫在这江边。
其中的白衣文士受不了这哀愁的气氛，“乐天，大家今天是来送别我的，不如你做诗一首助助兴。”
被叫到的青衣文士勉强笑道：“元兄，恕小弟不能从，达州天高路远。你这一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实在是没有那个心思。”
几位是多年来的老友，在这穷乡僻壤之间做官，都是失意人。大家都已经过了不惑之年，再相见，难啊。
正当此哀愁之景弄的文士们不知如何是好之际，一阵宛如玉珠走盘的乐声传来冲淡了哀愁。大家寻找这乐声的来源，只见江边不远处的一只客船上摇曳着灯火，乐声戛然而止。
文士们驾舟到客船旁恳求船主人为他们重新奏一曲。
主人好似有些为难，听着外面的文士们听到自己奏的乐而高兴的添酒回灯重开宴，又感到鼓舞，在这江州能欣赏来这雅乐的人甚是少见，为他们奏一曲又如何。
于是文士们看到这样一副场景。
客船船舱中走出两位金钗少女搬来了杌凳，屏风，小几等物。摆弄好这些东西后回舱里扶出一位怀抱琵琶，一步三摇的朦胧美人。
美人坐在船头侧身怀抱琵琶，月色笼罩下看不清她的脸却看得清眉眼间的哀愁和柔媚。文士们坐在对面屏住呼吸，生怕发出声响打破眼前的一幕。
美人双手拂过琵琶，嫩如葱段的手指拨动着转轴，也一并拨动着文士们的心。
开头只是简单的角，宫，徵三个音。停顿了一下，低下头去连续拨弄琴弦，阵阵琴声像是诉说了少年心中的无限愁思，曲调一转，又好似少女悄悄倾吐思慕之情。
听到这里，众人皆是露出会心一笑。青衣文士则是陷入了往日回忆。
……
那个夏日的午后，他正在院子里罚站。皆因昨日学的《大学》中的一篇没有背出来，此时汗流浃背的他恨极了孔子那个老头。
歪了歪头，门外露出一角绿色。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孩溜了进来，双手将一只清脆欲滴的果子捧到少年面前清脆的喊道“居易哥哥”。两个人都没说话，只是眼含笑意看着对方。
……
少年此时以长成翩翩公子，明年就是弱冠之年了。他天赋异禀，早早学完了家中典籍，长辈们考教过后都以为他能高中状元，他也是满心欢喜的去找他的湘灵妹妹。
走到妹子窗前，里屋的及笄佳人坐在窗前如同洁净的白莲，低头做着一双鞋。这副画面少年永远看不够，看了一会儿，不忍打扰，最终退去。
少女听到动静疑惑的说：“居易哥哥？”
却四下无人。
他回家后，写了一首大胆的诗。
娉婷十五胜天仙，白日嫦娥旱地莲。何处闲教鹦鹉语，碧纱窗下绣床前。——《邻女》
第二天，少女收到了诗，少年收到了鞋。两颗心连结在了一起。
……
随着美人的情绪变化，曲子也有了大的转折。拨动琴弦的频率大大增加，快速而不显纷乱，犹如激烈的暴雨中混杂着若有若无的交谈声。达到顶峰之际激起听者内心的波澜，想起年轻时的激昂岁月。
……
经过多年的苦读，29岁那年，意气风发的他成为了当年进士。
回家当天，他头戴乌纱，身穿红袍，脚踩皂靴，骑着高头大马。身穿红色皂衣的报录队伍跟着敲敲打打，在人群的簇拥之下缓缓走向家中。
一路之上，各府穿着艳丽的大家闺秀们不顾礼仪在各家大门前遮遮掩掩又大胆奔放的表露着钦慕之情。
他没有为之侧目。
待临近家门时，他在人群中寻找着那个令他魂牵梦萦的身影。
“居易哥哥”
尽管人群嘈杂，可还是没挡住这清脆如黄鹂的声音。四顾人群，发现自家门前的那一抹靓丽的白色。
前面的万紫千红，都不及这抹白色的万一。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完整了。
……
思绪回到船上，那船上乐声由高昂转向低沉，就好像油锅中被浇了冷水般突然。低沉又显得那么落寞。
他高中进士，荣归故里的那天晚上，送走了宾客满心欢喜的向母亲提出娶湘灵的意愿后，满脸笑容的母亲突然变得阴沉了起来。
“那湘灵不过一庄户人家的女儿，怎得配的上我家状元郎？”
“早早和那乡下女子断了情分，我们书香世家怎么也得找门当户对的女子。”
那天，他据理力争，百般哀求怎么也不能说服母亲。后来母亲以死相逼，平时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在这个问题上像个泼妇，什么手段都用上了，甚至要收回租给湘灵家的田地。
几天后，高中进士的他灰头土脸的启程去了长安，去做母亲心中完美的大官。临别时留给了湘灵一首诗。
不得哭，潜别离。不得语，暗相思。两心之外无人知。深笼夜锁独栖鸟，利剑春断连理枝。河水虽浊有清日，乌头虽黑有白时。惟有潜离与暗别，彼此甘心无后期。——《潜别离》
骑在马上，回头望去。一抹白色伫立在村口，风中飘来带着哭腔的“居易哥哥”
……
往后在长安的日子里，他一路顺风顺水，年纪轻轻官拜校书郎，官场得意。才情和理政能力都没得说，俨然是一代青年才俊。
然而外人面前风光的他自己知道，自己只是在用政务来掩盖自己的无能。
为排解愤懑，闲暇之时流连于风月场所，与各色女子缠绵，与各路登徒子争风吃醋。世人都说他白居易乃性情中人，可谁知他内心的那抹白色占据了全部。
当朝宰相武元衡，乃一国之栋梁，同时也是他风月场上一劲敌，二人相争于那名妓薛涛多时。
可鲜有人知的是，他二人在风月场争风吃醋的表面下，是一对政见合一的知音，每每私下相谈政事之时，都有佳人薛涛作陪。
当日武元衡在长安街头死于刺客之手时，震惊满朝文武。所有人都知道是藩镇势力派出的刺客却无人站出来。
他来到昔日二人坐论的地方缅怀老友，偶遇到了薛涛。她哭的撕心裂肺。他早就知道那二人早已变成了比翼鸟，却因身份差距而止步。
随着渐渐嘶哑的哭声，眼前身着素缟，不施粉黛的薛涛和他埋藏心中多年的另一个白色身影相互重叠。
湘灵，在我离开后应该也是哭的这样撕心裂肺吧。
多年来官场练就的一颗玲珑心此时痛了起来。因为横死的老友，因为那穷兵黔武的节度使们，因为不能和相爱之人在一起的薛涛，因为满朝不敢言语的官员，因为这不可理喻的世道。最大的原因是无能的自己当年竟没有勇气带湘灵走。
他像一位豪客一般打开酒壶的盖子，将整壶酒导入口中，摇摇晃晃的走了。
……
第二天，他在满朝遮遮掩掩讨论政事的官员面前站了出来，大骂藩镇势力。在朝堂上把面子里子干净的肮脏的事情全都说了出来，最后请求圣上严查凶手。满朝官员面面相觑，不知道那个怒发冲冠的他发了什么失心疯。
数月后，他被贬到了江州，做一个小小的司马。
上任路上，他竟在一偏僻的村子遇到了朝思暮想的湘灵。此时的她孑然一身，却依旧有着当年的空灵气质。
再见面时，她只道了一声“居易哥哥”
他知道，她始终没变。而他在朝堂上慷慨陈词，也可以称得上没变。
……
随着船上美人手中琵琶如撕破布帛一般的尾调后，众人无言，皆沉醉在这宛如回忆一生的一曲中。
映在江水里的明月是那么的白。
众人恍惚间听到了抽噎声，四下寻找，盖是青衣文士哭的衣服都湿了。
……
文/帅气的许成小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