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池诗社】现代诗十一首 ◎ 杨克
第四届中国诗歌学会会长杨克先生
为雷池诗社题字
杨克,男,1957年生,广西人,诗人。现任第四届中国诗歌学会会长、广东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国家一级作家,编审。中国“第三代实力派诗人”,“民间写作”代表性诗人之一。在《人民文学》《诗刊》《中国作家》《世界文学》《上海文学》《花城》《当代》《大家》《青年文学》《天涯》《作家》《山花》等大陆有影响的报刊发表了大量诗歌、评论、散文及小说作品,还在《他们》《非非》《一行》等民刊以及海外报刊和网络发表作品。
经雷池诗社好友陈玉兴先生等引荐,杨克先生为雷池诗社题字如首图,诗社在此对杨克先生及陈玉兴先生等厚爱深表感谢,希望诗社能够持续发扬以诗会友、以诗明志的精神,蓄大格局之胸怀,断承与创新并举,传递正能量,竭诚为文学爱好者服务。
以下为杨克先生作品节选:
走向花山(组诗)
杨克 1984年
花山,在广西宁明县内,濒临明江。绝壁之上,用朱红颜料画着一千四五百个粗犷朴拙的人、兽形象,其中最大的人像高达三米,最小的仅高三十厘米,整个画面高约四五十米,长约一百七八十米,公认为壮族古代文化之元。
欧唷唷——
我是血的礼赞,我是火的膜拜
从野猪凶狠的獠牙上来
从雉鸡发抖的羽翎中来
从神秘的图腾和饰佩的兽骨上来
我扑灭了饿狼眼中饕餮的绿火
我震慑了猛虎额门斑斓的光焰
追逐利箭的铮鏦而来
践踏毙兽的抽搐而来
血哟,火哟
狞厉的美哟
我们举剑而来,击鼓而来,鸣金而来
——尼罗!
从小米醉人的穗子上来
从苞谷灿烂的缨子中来
从山弄垌场和斗笠就能盖住的田坝上来
我是血之礼赞,我是火之膜拜
抡着砍刀的呼啸而来
仗着烧荒的烈焰而来
血哟,火哟
丰腴的美哟
我们唱欢①而来,雀跃而来,舞蹈而来
——尼罗!
绣球跟着轻抛而来
红蛋跟着相碰而来
金竹毛竹斑竹刺竹搭成的麻栏②接踵而来
白米糍粑打上我的印记
五色糯饭飘出我的诱惑
我是血的礼赞,我是火的膜拜
血哟,火哟
崇高的美哟
我们匍匐而来扬幡而来顶礼而来
尼罗——尼罗
①欢:壮族山歌之一种。
②麻栏:壮族双层建筑,上住人,下养牲口。
一支支箭镞
射向血红的太阳,射向
太阳一样血红的野牛眼睛
兽皮裹着牯牛般粗壮的骆越汉子
裹着
斗红眼的牯牛一般咆哮的灵魂
脚步声,唔唔的欢呼
漫山遍野
踏过箭猪的尸体的同伴的呻吟
把标枪
连同毫不畏惧的手臂
捅进豹子的口中
山,被血液烧得沸腾了
心旌,森林
卷过凄厉的穿林风
香喷喷的夜晚
架在篝火上
毕毕剥剥的湿柴
迸出了满天星星
迸出了
布伯斗雷王的传说
妈勒访天边的故事
羽人梦
火灰,早已湮灭了
只有亘古不熄的昭示
仍在崖壁上的熊熊燃烧
比象形文字还要原始
比太阳还要神圣
连风都被杀死了
狼藉的山野,躺着
吻剑的头颅,饮箭的血
血染的尸骸
躺下了纷乱的马蹄
丁丁当当的杀戮、宰割
残忍和冷酷
只有“嗡哄嗡哄”的铜鼓
召唤弓,召唤剑,召唤着藤牌
母亲,没有绝望地哭喊
部落的废墟
崛起了年轻的村寨
文明跟随野蛮又一次穿越过死亡
那位用断臂擂响红铜鼓的美丽少女
被山歌传颂着
获得了一个民族的崇拜
被利刃割断的炊烟
在河岸上茂盛地生长
血泊的沼泽
遗弃了英雄的铜鼓时代
可战争却一直没有生锈
神圣的血,罪恶的血
波动着鲜红或黯淡的色彩……
穿过风卷起的浪,穿过浪撕碎的帆
跳上无帆的独木舟
追赶淌着血的熊,追赶射杀熊的箭
奔向佩箭的猎手
朝打鱼的奉献
朝撵山的奉献
美的裸露,力的温柔
积血消融了,浪花将孤独卷走
崇山峻岭间,奔泻着爱的湍流
鱼和熊掌黯然失色
青春和心,点亮炽热的红绣球
北方田野
杨克 1987年
鸟儿的鸣叫消失于这片寂静
紫胀的高粱粒溢出母性之美
所有的玉米叶锋芒已钝
我的血脉
在我皮肤之外的南方流动
已经那样遥远
远处的林子,一只苹果落地
像露珠悄然无声
这才真正是我的家园
心平气和像冰层下的湖泊
浸在古井里纹丝不动的黄昏
浑然博大的沉默
深入我的骨髓
生命既成为又不成为这片风景
从此即使漂泊在另一水域
也像茧中的蚕儿一样安宁
秋天的语言诞生于这片寂静
夏时制
杨克 1989年
火车提前开走
少女提前成熟
插在生日蛋糕上的蜡烛
提前吹灭
精心策划的谋杀案
白刀子提前进去
红刀子提前出来
只是孵房的小鸡拒绝出壳
只是入夜时分
月光不白
马路上晨跑的写实作家
在本来无车的时刻
被头班车撞死 理解了
黑色幽默和荒诞派
老地点老时间赴约会的小伙
从此遇上另一个女孩
躺在火葬场的死者
享年徒有虚名
莫名其妙被窃走一小时阳光空气
一个个目瞪口呆
时间是公正的么?
逆光中的那一棵木棉
杨克 1994年11月30日
梦幻之树 黄昏在它的背后大面积沉落
逆光中它显得那样清晰
生命的躯干微妙波动
为谁明媚 银色的线条如此炫目
空气中辐射着绝不消失的洋溢的美
诉说生存的万丈光芒
此刻它是精神的灾难
在一种高贵气质的涵盖中
我们深深倾倒
成为匍匐的植物
谁的手在拧低太阳的灯芯
惟有它光焰上升
欲望的花朵 这个季节里看不见的花朵
被最后的激情吹向高处
我们的灵魂在它的枝叶上飞
当晦暗渐近 万物沉沦
心灵的风景中
黑色的剪影 意味着一切
天河城广场
杨克 1998年11月26日
在我的记忆里,“广场”
从来是政治集会的地方
露天的开阔地,万众狂欢
臃肿的集体,满眼标语和旗帜,口号着火
上演喜剧或悲剧,有时变成闹剧
夹在其中的一个人,是盲目的
就像一片叶子,在大风里
跟着整座森林喧哗,激动乃至颤抖
而溽热多雨的广州,经济植被疯长
这个曾经貌似庄严的词
所命名的只不过是一间挺大的商厦
多层建筑。九点六万平米
进入广场的都是些慵散平和的人
没大出息的人,像我一样
生活惬意或者囊中羞涩
但他(她)的到来不是被动的
渴望与欲念朝着具体的指向
他们眼睛盯着的全是实在的东西
哪怕挑选一枚发夹,也注意细节
那些匆忙抓住一件就掏钱的多是外地人
售货小姐生动亲切的笑容
暂时淹没了他们对交通堵塞的报怨
以及刚出火车站就被小偷光顾的牢骚
赶来参加时装演示的少女
衣着露脐
两条健美的长腿,更像鹭鸟
三三两两到这里散步
不知谁家的丈夫不小心撞上了玻璃
南方很少值得参观的皇家大院
我时不时陪外来的朋友在这走上半天
这儿听不到铿锵有力的演说
都在低声讲小话
结果两腿发沉,身子累得散了架
在二楼的天贸南方商场
一位女友送过我一件有金属扣子的青年装
毛料。挺括。比西装更高贵
假若脖子再加上一条围巾
就成了五四时候的革命青年
这是今天的广场
与过去和遥远北方的惟一联系
在东莞遇见一小块稻田
杨克 2001年5月
厂房的脚趾缝
矮脚稻
拼命抱住最后一些土
它的根锚
疲惫地张着
愤怒的手 想从泥水里
抠出鸟声和虫叫
从一片亮汪汪的阳光里
我看见禾叶
耸起的背脊
一株株稻穗在拔节
谷粒灌浆 在夏风中微微笑着
跟我交谈
顿时我从喧嚣浮躁的汪洋大海里
拧干自己
像一件白衬衣
昨天我怎么也没想到
在东莞
我竟然遇见一小块稻田
青黄的稻穗
一直晃在
欣喜和悲痛的瞬间
人 民
杨克 2004年
那些讨薪的民工。那些从大平煤窑里伸出的
148双残损的手掌。
卖血染上艾滋的李爱叶。
黄土高坡放羊的光棍。
沾着口水数钱的长舌妇。
发廊妹,不合法的性工作者。
跟城管打游击战的小贩。
需要桑拿的
小老板。
那些骑自行车的上班族。
无所事事的溜达者。
那些酒吧里的浪荡子。边喝茶
边逗鸟的老翁。
让人一头雾水的学者。
那臭烘烘的酒鬼、赌徒、挑夫
推销员、庄稼汉、教师、士兵
公子哥儿、乞丐、医生、秘书(以及小蜜)
单位里头的丑角或
配角。
从长安街到广州大道
这个冬天我从未遇到过“人民”
只看见无数卑微地说话的身体
每天坐在公共汽车上
互相取暖。
就像肮脏的零钱
使用的人,皱着眉头,把他们递给了,社会。
我在一颗石榴里看见了我的祖国
杨克 2006年
我在一颗石榴里看见我的祖国
硕大而饱满的天地之果
它怀抱着亲密无间的子民
裸露的肌肤护着水晶的心
亿万儿女手牵着手
在枝头上酸酸甜甜微笑
多汁的秋天啊是临盆的孕妇
我想记住十月的每一扇窗户
我抚摸石榴内部微黄色的果膜
就是在抚摸我新鲜的祖国
我看见相邻的一个个省份
向阳的东部靠着背阴的西部
我看见头戴花冠的高原女儿
每一个的脸蛋儿都红扑扑
穿石榴裙的姐妹啊亭亭玉立
石榴花的嘴唇凝红欲滴
我还看见石榴的一道裂口
那些餐风露宿的兄弟
我至亲至爱的好兄弟啊
他们土黄色的坚硬背脊
忍受着龟裂土地的艰辛
每一根青筋都代表他们的苦
我发现他们的手掌非常耐看
我发现手掌的沟壑是无声的叫喊
痛楚喊醒了大片的叶子
它们沿着春风的诱惑疯长
主干以及许多枝干接受了感召
枝干又分蘖纵横交错的枝条
枝条上神采飞扬的花团锦簇
那雨水泼不灭它们的火焰
一朵一朵呀既重又轻
花蕾的风铃摇醒了黎明
太阳这头金毛雄狮还没有老
它已跳上树枝开始了舞蹈
我伫立在辉煌的梦想里
凝视每一棵朝向天空的石榴树
如同一个公民谦卑地弯腰
掏出一颗拳拳的心
丰韵的身子挂着满树的微笑
高秋
杨克 2009年9月18日
此时北方的长街宽阔而安静
四合院从容入梦 如此幸福的午夜
我听见头顶上有一张树叶在干燥中脆响
人很小 风很强劲
秋天的星空高起来了
路灯足以照彻一个人内心的角落
我独自沿着林荫道往前走
突然想抱抱路边的一棵大树
这些挺立天地间的高大灵魂
没有一根枝桠我想栖息
我只想更靠近这个世界
又见康桥
杨克 2018年
康河的风没将夕阳吹老,
河畔的金柳浸染半江月色,
我经韦斯特路向你问好,
好像孤星走上城堡。
今夜我代你回到英伦,
正如当年你代我离开。
两个天空争抢,
一袖子带不走的云彩。
头上这轮新月曾照过你
满河斑斓的星辉,你今何在?
翅膀扇动远岸的秋色
呢喃在水边的是两只天鹅。
谁的长篙搅动八月的沉默,
风中有人唤我杨克。
夜半秋虫不来,
徒留水草在叫志摩。
你拼命抓住稍纵即逝的虹,
以一颗水泡维系人心的凉薄。
四季更替是宇宙的法则,
草木枯荣始见生命的深刻。
悄悄地我从你的小路走过,
诗碑在上,我不能放歌。
你不必讶异,更无须说破,
捧起投影在波心的一片月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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