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年的李盛藻先生
作者:和宝堂
李盛藻先生于1990年春节之前仙逝了。当我赶到李先生家中已经是先生逝世7天以后了,见到披着黑纱的遗像时,禁不住潸然泪下。多年来,他不许我给他发表任何赞颂文章,并说:“我死之后,不要举办任何仪式,我的朋友年纪都不小了,别给活着的人找麻烦。”他这么说,也真的这么默默地走了。
晚年的李盛藻先生与李文才先生
春节前,也就是先生临终前十天左右,我和钱贵元老师一起给他拜早年,并送上他为北京戏校录制《借赵云》一戏的车马费。老人似乎是开玩笑,豁达地说:“你们是怕我过不了这个年,赶紧把钱送来,让我高兴。过年后,你们这钱还许真的没有地方送了。”想不到,这话说过才十来天,他就真的离开了这个世界,还真让他说着了。他总说,其实我用不到钱,每天吃的东西都是定量的,就是半个蒸苹果,三个小肉丸,二两米饭经过双蒸法,还得吃三顿,半个鸡子(即鸡蛋)也不能多。我想吃,“老胃同志”不答应,它们都退休了,我是有今天没有明天的人了。也许过了春节,我们真的见不到了。我们说,您为学校录制资料做出了很大贡献,您的录像具有很高价值,今后……他马上说,这些东西,说有用,就有用,说没有用,就没有用。我知道你们是孝顺我,录象是为了哄着我玩。我跟你们在一起,也感到挺高兴,我还能图个什么呢?文化部几次提出录像,我都给辞掉了,没有什么实际意义,给你们录两出,你们拿着也许还是个玩意儿。想你们老师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也许还有点意思。
浔阳楼 李盛藻
其实,论他的艺术,在京剧界是有口皆碑。在科班得到过马连良先生亲传,又得到他的舅父和岳父高庆奎先生的指导,未出科,就与雷喜福、马连良、谭富英一起被誉为富连成老生四杰。一出科就正式挑班唱戏,红极大江南北。谭元寿老师总是说,李盛藻先生红得早,不愧是最早评选出的四大须生之一。然而,他对自己的一生却有着清醒的分析。一次我问他:“1934年,您离开富社去上海演出,富社是否有大厦将倾之势?”他说:“这似乎是一桩历史公案了,不管众人如何评说,我是应该反省的,怪我年轻好胜。一门心思想到上海,戏份能从九毛钱涨到三千大洋,一下子就跟挑班的大角拿一样的戏份了,我就忘乎所以了。问题不是因为我要离开科班,科班早晚要离开,更何况我已经效力了,主要是当时师父正在生病,我选的时间很不合适,很对不起师父。我知道师父很生气,我想到师父家中说明我的心意,把当时接到的三千块大洋都给师父送去,可是我拿着钱在师父家门前转了好长时间也没敢进去,等我从上海回来,师父就过世了,我为此深感内疚。对这件事情一直有人反对,有人支持,我主要因为师父对我胜过了他的亲生,而我没有能够给他尽孝。你们知道过去的科班,没有不挨打的,你就是班主的儿子也逃不出这个打通堂,那时盛章、盛兰都挨打,甚至挨打更多,而我是惟一的例外。不但没有挨过打,而且行动自由,我可以随便到外面观摩,(袁)世海和(裘)盛戎整天缠着我,要我带他们出去看戏,因为我要带他们去看戏,没有人敢说他们,如果他们自己偷着去,回来准挨打。我在科班吃小灶,想演什么戏,想叫谁给我配戏,都是我说了算,这都是叶春善社长的特殊关照。而我却在他卧病之际,富社又由我挑大梁时去了上海,尽管唱得红得发紫,我却引为终身憾事。”
晚年的李盛藻先生与李文才先生
我又问他过去小报上骂他“非驴非马”的事情。他毫不介意地说:“这事我倒至今不愧。比如我主演《四进士》,取马派之细腻、潇洒的表演,取麒派之忠厚、耿直的性格特征,加上我的理解和本身条件来刻画人物。有人因我未专宗某一流派而口诛笔伐,我不明白,我演的是宋士杰,又不是演马连良、演麒麟童,为什么要像他们?我演戏,不演流派,哪怕碰得头破血流,我也不能拿艺术原则去做交易。”先生对艺术执著的追求精神,至今深深感染着我。
在他录制《借赵云》的资料时,我们为他精湛的表演发出由衷的赞美。很多同行都说他这出戏在全国可以说是头一份,无人可比。那几句无关紧要的念白,到他嘴里,越听越有趣味和韵味,真是不可思议。他说,什么戏也是有缺点的,必须在演出中总结经验,接受批评,不断提高。他说,有一次他和叶盛兰、袁世海演出这个戏,康生看了特别高兴,就到舞台上跟他说:“李先生,你演的这个刘备非常幽默,把我笑坏了。”他一听,心中暗暗叫苦,心说:“这个刘备应该是非常阴险、虚伪、奸诈的人物,演得可笑,不是演砸了吗?”他把康生的表扬当做批评,重新对人物进行了塑造,真是入骨三分。
京剧《打渔杀家》李盛藻饰萧恩 巴金玲饰萧桂英 夏韵龙饰倪荣
晚年的李盛藻先生与李文才先生
更令人钦佩的是,他为不忘萧长华先生的教诲,从不拜名人为师;为使学生转益多师,他学习萧老,也从不收徒。无论谁登门求教,谁来录音录像,他从不讲价钱,且有教无类。后来孙岳、李崇善、冯志孝都跟他学戏,他没有任何门户之见。记得当年李崇善提出要拜师,同时拜谭富英为师,他就说,你没有拜师时不是一直跟我学戏吗?如果你不拜谭富英,会提出拜我为师吗?所以你不必多此一举。后来他照样给李崇善说戏,直到晚年仍然给他排演了全本《乌龙院》带《浔阳楼》。他身体虚弱,每天进食不过二两粮食,米饭要用“双蒸法”,半个苹果也要蒸着吃,否则就消化不良。到学校录象,一口气5个小时,他从不掭头,饿了只吃两块饼干就是一顿午饭了,但是他从中国京剧院转到北京戏校后30余年始终教学不辍,时常弟子满堂。最后登门学戏的是张学津和赵世璞。张学津要学马派的《九更天》,赵世璞要学高派的《斩黄袍》,我还有一位同学叫刘学增,要学谭派的《定军山》,他都特别欢迎,认真教学。由于刘学增学戏最勤快,学得也最多,最得实授。1989年的春节,他还连夜执笔为张学津修改了《九更天》的剧本,他说:“你们多学一出戏,便救活一出戏,我少带走一出戏。我时日不多,只盼你们多学。”就在他临终的哪天上午,还躺在床上给他的学生刘学增说戏。他就是这样默默地把自己人生的蜡烛烧干了。
图文来自:寻找李少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