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曲大家」马致远的命运三部曲

发布时间: 2021.01-1418:08历史领域爱好者

关于马致远的评赞,最诗意的一段是:“万花丛里马神仙,百世集中说致远,四方海内皆谈羡。战文场、曲状元,姓名香、贯满梨园。”这是元末杂剧家贾仲明为他作的挽词,马致远的两大美称——马神仙、曲状元都是出自这首曲。

这个神仙之名,不仅因其晚年隐居的闲适生活,更多地源于马致远在神仙道化剧上取得的成就。马致远现存杂剧七种,除两部才子佳人剧外,其余多为神仙道化剧,取材神仙修行或者教化、救度众生的故事,表现出高洁出尘、澹泊飘逸的风格。

元代道教兴盛,传统文化又是导人向善、寻求生命真正归宿的,因而神仙道化剧成为剧作家青睐的一大题材。马致远的人生轨迹,是一个从求仕、叹世到归隐的过程,他的心境如修行一般,也有一个从忿懑徬徨到参破人生的蜕变。创作中,马致远在阐释修炼文化的同时,不知不觉也将个人体验融入剧中。

荐福碑:功名失落的幻想

书生张镐,心怀大志,满腹文章,但是他福薄命蹇,只能屈居乡野做一个教书先生。大名鼎鼎的范仲淹爱其才华,向皇帝举荐他的万言策,还送给他三份书信让他去投奔三位贵人。这却是他霉运的开始:他投奔的前两人,还没见面就被害死;皇帝任命他做县令,却被同名的张浩顶替,更因此遭到追杀。

风雨交加的夜里,张镐留宿龙神庙,占卜时得了下下签,愤懑之下题诗咒骂龙神。后来,荐福寺的长老让他抄写颜真卿之碑文,助其筹措盘缠。谁知,龙神半夜雷劈石碑,断了张镐最后一点财路和希望。张镐万念俱灰时,在寺中偶遇范仲淹,随他进京直接面圣,一展才华。最终,张镐苦尽甘来,高中状元,并与先前众人了结善恶恩怨。

博学多闻的马致远,取材前人小说中的名人轶事,创作了《荐福碑》。它更像一部包含神话元素的探讨文人命运的剧作,剧中大量篇幅,展现了张镐连续遭逢厄运后,表现出极度愤慨与失落的情绪。

他初遇范仲淹,便大吐苦水:“我去这六经中枉下了死工夫。冻杀我也《论语》篇、《孟子》解、《毛诗》注,饿杀我也《尚书》云、《周易》传、《春秋》疏。”“这壁拦住贤路,那壁又挡住仕途。如今这越聪明越受聪明苦,越痴呆越享了痴呆福,越糊涂越有了糊突富!”他占卜得了下下签,没有反思己身,反而把一腔怨愤迁怒于龙神,又是一番狂妄无礼的谩骂。这些言词,未尝不是剧作者在现实中万般失意下的牢骚和宣泄。

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张镐在寺中得到一份抄写碑文的差事。龙神却摧毁石碑,惩戒书生不敬神明的行为,并告诫世人:“莫瞒天地昧神祇,祸福如同烛影随。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福祸与时运和因果报应紧密相关,一切都有神的巧妙安排。“荐福碑”的故事流传甚广,有名谚为证:“时来风送滕王阁,运去雷轰荐福碑。”说的也是福祸与时运的关系。

张镐尽管饱经忧患,但每次都是有惊无险,终于等来了命运的转机,拜官职、结良缘。他也在剧终时顿悟,非是范仲淹举荐之功,非是自身才学出众,更重要的是时来运转,冥冥之中自有神助。这也正是龙神给他的教训。

张镐的一番彻悟,也是马致远对自身际遇的反思。或许由于时运不济,他才会二十年经营却无缘跻身朝堂。而马致远对人物结局的处理,更反映出他内心对功名仍然抱有热情和幻想。他期待能在某个时刻奇迹般地发迹,得偿平生报国的夙愿。

黄粱梦:富贵荣华转眼成空

就像诗客词人总免不了联吟酬唱,元人创作杂剧也不是一个人的自娱自乐。马致远在元贞年间,加入书会,专注于杂剧创作。书会,即由戏曲作家和民间艺人共同组成的艺术团体。书会中的剧作家亦称才人,这里汇聚了许多像马致远一样的失意文人。因而,马致远不仅深入地接触杂剧艺术,更找到了同病相怜的知音人。

他们带着几分怀才不遇的疏狂,流连勾栏酒肆,编织生旦净末的命运,也暗暗传递着潜藏内心的情怀。在书会的那段日子,马致远和三位作家合作编写了一部《黄粱梦》。它改编自唐传奇《枕中记》,讲述了八仙中汉钟离度化吕洞宾的故事。

一个人在梦中走过一生,经历生老病死、荣辱得失,一切如同真实生活;梦醒时却发现,梦中一生不过是现实中,一锅小米都煮不熟的片刻间,而梦里热衷追逐的富贵荣华,刻骨铭心的爱恨情仇,更是镜花水月。这就是“黄粱一梦”的主要情节,而杂剧的超越之处在于,将度化的经过展现得更为丰富真实。

剧中的吕洞宾一出场,便是进京赶考的书生形象。他虽有神仙之分,却想着十年苦读,一举成名,反认为修道之事虚无渺茫、清苦寂寞。吕洞宾对汉钟离苦口婆心的劝告置若罔闻,以至于神思困倦,昏昏睡去。汉钟离便为他演化出一个梦境,让他去体验富贵穷通、人间百态。

梦中十八年,吕洞宾考功名、拜高官、娶娇妻,过着人间极致富贵的生活;他也逐渐迷失本性,在前线打仗时卖阵受贿,最终自食恶果,犯下死罪。在大起大落的人生中,吕洞宾也在逐步走进了修炼,先后断了“酒色财气”四大执著:因吃酒吐血,遂戒了酒;犯下死罪改为充军,从此断了财;休了不守妇道的妻子,也断了色;忍受猎户的斥责毒打,也不去斗气争胜了。

吕洞宾在猎户的追杀下猛然梦醒,犹自惊魂未定,呼号着“有杀人贼也!”可见在梦中入“戏”之深。汉钟离继续点化,帮助吕洞宾参破人我是非,彻悟大道,位列仙班。

如果说,马致远创作《荐福碑》,仍在渴求功名利禄,而到了《黄粱梦》,他已开始对这种人生进行省思。一个人,再怎么追求人间福分,也不过是一世的荣光;然而这一世又岂是真正逍遥无忧?

且不说谋求功名由命不由人,即使登上高位,他真的能安享富贵吗?为官的,贪污受贿;做夫妻的,离心离德;做亲人的,甚至不能保全其性命。而出家人拥有的是大自在,正如汉钟离所唱:“俺闲遥遥独自林泉隐,你虚飘飘半纸功名进。你看这紫塞军、黄阁臣,几时得个安闲分,怎如我物外自由身。”

马致远还藉汉钟离之口,道出名利情带给人的伤害:“酒恋清香疾病因,色爱荒淫患难根;财贪富贵伤残命,气竞刚强损隐身。这四件儿不饶人。你若是将他断尽,便神仙有几分。”马致远正是看透人世间烦恼与苦难的根源,这才毅然隐退官场,做一名闲云野鹤的神仙人物。

陈抟高卧:隐逸修行是归宿

中华历史是人神共存的传奇历史,历朝历代能人异士辈出。他们怀着济世安民的慈悲,承天命辅佐帝王将相,留下一桩桩神迹和令人惊叹的修炼文化。马致远在晚年,编写了一部《陈抟高卧》,讲述了大道陈抟襄助宋太祖得天下,却淡泊名利一心归隐的事迹。

在兵荒马乱的五代时期,陈抟在华山隐居清修,仰观宇宙星象,俯察天下大势,等待与真命天子结缘。一日,赵玄朗(宋太祖)、郑恩兄弟途经华山脚下,陈抟望山下王气缭绕,便知大宋的真命天子已经出现,便化作算卦先生,与之相会。陈抟为二人算卦,透露其称帝、称王的尊贵命运,并开示了龙兴之地汴梁。之后,他继续回到山中隐居。

历史上的陈抟,也曾熟读经史百家之书,考科举不第,因而弃儒入道,长期隐居修行。马致远把陈抟作为杂剧主角,很大程度上视其为自己的化身,通过对陈抟的演绎,表现他彻悟的人生哲理以及选择的最终归宿。

只不过此时的马致远已经看淡了仕途的创伤,他没有让角色再去表现受挫之后的不平与愤懑,而是让陈抟以淡定超然的心境,自述平生经历:“我往常读书求进身,学剑随时混;文能匡社稷,武可定乾坤。”“从逢着那买卦的潜龙帝王,饶了个算命的开国功臣,便即时拂袖归山隐。”

陈抟出山辅佐帝王,不为功名,而是为了“从后罢刀兵,四海澄清,且放闲人看太平”。求仙慕道的陈抟,不爱人间荣华,因此不愿做出师的诸葛亮、辞官的陶渊明,只愿学隐居垂钓、累征不起的严子陵。他一旦完成助宋的天命,便立刻归隐山林,过着“醒时炼药,醉时高眠,倒大快活清闲也呵”的神仙生活。

而宋太祖那边,出于报恩和求贤的心理,召见陈抟,许以高官、美女、道观,希望留他在身边辅政。剧中最精彩的部分,就是陈抟坚定道心,数次拒绝天子美意。在戏文中,就是一段段耐人寻味的唱辞。

他视富贵如浮云,唱道:“三千贯两千石,一品官二品职,只落的故纸上两行史记,无过是重茵卧列鼎而食。虽然道臣事君以忠,君使臣以礼,哎,这便是死无葬身之地,敢向那云阳市血染朝衣。”

他自述隐居山林的逸趣:“身安静宇蝉初蜕,梦绕南华蝶正飞。卧一榻清风,看一轮明月,盖一片白云,枕一块顽石。直睡的陵迁谷变,石烂松枯,斗转星移。长则是抱元守一,穷妙理造玄机。”

在剧终,宋太祖退而求其次,要在宫中为陈抟修建道观,请他做主持。陈抟毅然不为所动,自道:“本不是贪名利世间人,则一个乐琴书林下客,绝宠辱山中相。推开名利关,摘脱英雄网,高打起南山吊窗。常则是烟雨外种莲花,云台上看仙掌。”

整部剧,处处透露着道法玄机以及文士气质。马致远塑造了一个心怀苍生又不食人间烟火的修道人形象, 也是一位功成身退、深藏身与名的贤达隐士。修行和隐逸,是许多元人的生命归宿,在隐逸中与道结缘,修身养性;在修行中摈弃世俗,在遁世生活寻求生命真正的解脱。

《荐福碑》《黄粱梦》《陈抟高卧》,这三部马致远杂剧的代表,分别作于不同时期,恰恰拼接成一个完整的人生历程。读马剧,我们仿佛洞见了剧作者多舛却洒脱的人生。尽管我们对马致远生平所知甚少,但那一个个从红尘步入世外的生动角色,正是马致远对后世情深意长得真诚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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