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211)尼采论“超人”:读《查拉斯图拉如是说》

按:早年的一些小论文(考研前及北大读研期间的课程作业),大部分已经发表于《佛学管窥》,有些以前在本公众号也发表过,故不再连载了。今天再发表一篇读研时西哲的作业,即结束了。缘来则应,兴尽即止,吾无执也。

观虚道人记

2020年12月11日

尼采论“超人”:读《查拉斯图拉如是说》

尼采的《查拉斯图拉如是说》,有一种振奋人心的力量,有一些精力饱满的警句,有一些“超人”智慧的闪光。他对于世俗道德和市场价值的批判,表明了他个体生命的觉醒;他对超人理想的向往与揭示,表明了他的价值转换和自我意志的提升。但他并没有走向真正的圆满的觉悟,他在高山与低谷之间徘徊,在人群与独处之间徨惑。狮子发出了雄迈的吼声,却找不到真正的归宿:他想回归儿童,但它做不到,一个已然成熟的人如何成为儿童呢?他于是疯狂。进入宇宙大我或彻底无我的境界,这是超越尼采的唯一道路。

一、“人是条污秽的川流”

“只是人类自身才是难于负荷,因为他背了太多的不相干的言语和评价在自己的两肩”(1)人是社会性的动物,人向来生活在与他人与社会打交道之中,这本来也没什么不对,反而是体现人的本质的地方。但是生存于集体之中隐含了一种危险:你成了一种社会角色而迷失了自己。你属于某一个国家,某一个民族,某一个政党;你有了某种身份、某种职业;你是某一宗教的信徒。从学校、家庭到教会、国家,所有的集体力量在训导你、规范你,要求你成为合格的教徒和公民,人因为一大堆标签而变得“奴隶”化了,人成为某一种“存在者”而人本身的“存在”被遗忘了,这种人的“沉沦”是西方近代工业社会以来敏锐的思想家最为关注的焦点,尼采正是其开路先锋。尼采痛恨人的市场化、平均化,人成为“一条污秽的川流”,宗教的、国家的、社会的价值说教,已经使人的灵性丧失殆尽。宗教是“死亡的说教者”,国家是“善人恶人都吃毒药的地方”,而市场乃是“大优伶之喧闹与毒蝇之营营”开始的地方。人把选择与判断交给了“上帝”或“市场”,到处充斥着“你应”的指令,这里有一种死一般的和平与平均化的宁静,没有激情与创造性。尼采将批判的锋芒指向了基督教的“奴隶道德”,宣称“上帝死了”成为尼采思想最引人注目的地方,不过尼采对基督教的批判,主要不是对宗教的批判,本质上是对人的集体化市场化的价值批判,揭示宗教道德的虚伪与可悲。“人生是多灾难的,而且常常是无意义的,一个丑角可以成为它的致命伤。”(2)宗教的彼岸世界是“无人性和非人性的,是一个天上的空虚”,教导人们“莫再把头藏在天物之沙里,自由地戴着这地上的头,这创造大地的意义之头罢!”(3)宣称“人类给自己决定目的的时候到了,人类栽种最高希望之芽的时候到了”(4)

尼采最深刻地看到了个人与市场价值之间的矛盾张力,“你应”和“我要”之间的权力斗争。人在其生活境界上就是他的思想,人的第一阶段的思想是“儿童思想”,社会化还没有开始,人完全天真自然地投身于世界,然后人开始接受社会和集体的教育,出现了第二阶段的思想即“集体思想”,这时人以集体他人的标准要求自己,在集体和他人的价值判断中生活。尼采则超越了“集体思想”而进入到“个人思想”,个人从集体生活中觉醒了,用尼采的“精神三变”理论来说,即从精神的骆驼阶级进入狮子阶段,精神再也不愿称“你应”为上帝了,“但是狮子之精神说'我要’”,(5)所以尼采思想的重心即在对庸俗道德及市场价值的批判和对体现个人冲创意志的超人理想的追求。

二、“超人就是大地的意义”

“从前人们望着辽远的海,便说上帝;现在我教你们说超人。”(6)久远以来,人把最高的希望托付给遥远的天国和上帝,可是这天国与上帝不过是人间现实生活的虚幻的反射,人却被自己制造的偶像消磨了自己的创造性。“真的,善与恶是人类自制的。人类为了生存,给万物以价值——他们创造了万物之意义,一个人类的意义。”(7)人是“估价者”,是赋予万物以意义者,这估价便是创造价值,现在人应该重新抬起自己的头,重新立足在大地上,“超人是大地的意义”,“真的,人是一条不洁的河,我们要是大海,才能接受一条不洁的河而不致自污。现在我教你们什么是超人:他便是大海,你们的大轻蔑可以沉没在它的怀里。”(8)超人是超越了世俗的市场价值而自主实现其创造冲动的人,他不是天上的神仙,而就是这现实人间的大地的意义,不是遥远的幻想。超人如大海般的心胸与智慧,对世俗市场价值实行大轻蔑:原来世人所谓的幸福、理智、道德和正义等不过是“贫乏、污秽与可怜的自满”罢了!世人这条不洁的河,只有投入超人的大海才能被超越。

“直到现在,精神与道德已尝试过迷路过无数次了。让你们的道德为大地的意义服务吧,让一切价值因你们而重新估定吧。”(9)人类精神虽一直未停止向上探求,但多在迷途中,“千百条小路和千百种健康与秘藏着的生命之岛还不曾被人践踏过。人类与人类的大地还不曾被发现,被充分地利用过。”(10)生命深处的无限潜能尚未被发现和实现,而超人不是一种彼岸世界的向往,正是打破奴隶道德、市场价值,实行价值重估和创造生命的人。尼采以其权力意志说作为超人立论的依据,认为“无论何地我找到了生物,我便找到了权力意志”。(11)所谓权力意志,并非指追逐世俗的权力,因为追逐世俗权力正是尼采所批判的市场价值的一部分。权力意志就是生命的创造意志、自主意志,“创造——这是痛苦之大拯救与生命之安慰”(12),经由生命的自主创造,生命才有真实的意义;真正的道德不是一种外加给生命的负担,而正是实现生命创造价值的方式,所以“让你们的道德是你们的'我’,而不是一个外物”。(13)实际上,权力意志是表现个人从集体思想中觉醒后的个人自我创造、自我选择的个人意志,通过权力意志生命被赋予意义,而超人不过是全面实现了其权力意志的人罢了。

尼采提出超人的学说,呼唤个人生命的觉醒,具有人性解放的意义。尤其是提倡人的自我超越,自我实现其生命的潜能,对于久已被市场、集体所迷失了的人而言,永远有其警醒世人的棒喝效果。人的自我实现是人的最高目标,集体不应该成为个人自我超越的陷阱,相反应该成为个人自我实现的场所。不过,人与集体是互相联结的整体,个人不可能脱离集体而实现其自我,尼采看到了人被集体异化的一方面,却忽视了人被集体成就的一方面。事实上,成亦萧何,败亦萧何,人在集体中沉沦,人也在集体中解放,人和集体在更高一层面上的和谐关系必须来到,这就是比个人思想更高一层的“宇宙思想”,在“宇宙思想”里,人实现与整体的和谐统一,个人的最高实现是集体实现的方式,个人自觉地实现集体理想,而集体又为个人实现提供基础。但是尼采达到个人觉醒之后并没有找到进一步超越的途径,超人和世人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吊诡性张力。尼采不是从“个人思想”超越到“宇宙思想”,而是掉回到第一层思想即“儿童思想”中去了,但这是不可能的,已经觉醒了的精神不可能重返不觉醒的浑沌状态。超人既是自主创造的自我,又以一种微妙的方式依赖于集体和人群,于是我们看到了尼采超人身上的双重性格及其矛盾,尼采终于走在疯狂的道路上。

三、“人的伟大处,在于他是一个桥梁”

“人的伟大处,正在他是一座桥梁而不是一个目的”(14)尼采视人为处在兽性与超人之间的软索,或迷失在世人里,或成就为超人。下面我们看看尼采心目中的超人——其实是他自己的写照的查拉斯图拉——与世人之间微妙的关系。

“我在未来里飞得太远了,一种恐惧抓住了我。我望望四方,看啊!只有时间是我的唯一的同代者”,(15)“我划一个圈圈和神圣的界在我的周围,我登山越高,跟我的人越少,我建立了永久神圣的山系。”(16)超人的精神向上飞越,登上了高山,从而离开世人越来越远,他生活在他自己的世界里,住在山上,保真养晦而玩味孤独,“站在最高山上的人,笑看着戏台上生命里一切真假悲剧”。(17)这种“独上高山”的境界,确有些苍凉与孤寂。住在山上,这是内在生命的成长与高峰,待到智慧已然充满,就必须“降到最深处去”而发出感叹:“啊,你,伟大的星球啊!假若你没有被你照耀的人们,你的幸福何在呢?”(18)“我为我的幸福所伤害,让一切痛苦着的人做我的医生罢”。(19)超人虽在精神上爬上了高峰,但却渴望与人分享,渴望找到精神的同伴。是什么样的力量和理由使超人必须下山寻找同伴呢?

“我自有一个湖,一个自足的孤独的湖,但是我的爱之激流牵引它泛滥到平原,一直往海里去”,(20)“他越想向光明的高处升长,他的根越深深地伸入土里,黑暗的深处去——伸入恶里去。”(21)究其实,超人之不得不投进人群中,一是由于爱之激流,充溢的精神需要能接受其智慧的手;其次超人自身的成长必须要有这一环节,唯有往下伸得越深,才能向上攀得越高。大海必须经受污秽之河的洗礼!

然而不久,在与世人的接触与相处中,超人便受到伤害。超人的时候还没有来到,尘世中尚没有接受超人的土壤,超人于是感受到内心的挣扎:“我的斜坡与危险是我的目光向上投射,而我的手却想悬挂在、支持在——深处”,(22)“离去这些叫嚣的人,回到你的安全里去罢”,(23)“我给予时的幸福因给予而死去,我的道德已经厌倦了它的丰满。我的眼泪和我的心之柔嫩何往了呢?啊!给予者的寂寞啊!发光者之沉默啊!”(24)充溢之精神盼望与人分享,卓绝的智慧渴望自己的知音。下降于最深处,但又被人群的平庸所伤;居住在山上,不免于难奈的孤寂,超人如是困窘于两难之境。这里最充分地显示了尼采思想的高迈处和危机处,突显了超人的精神特征。

但尼采最终选择了面向人群:

“我面对着我的最高迈的高山,面对着我的最遥远的征程,因此比之于以前的下降,我要下降到更深的苦痛里,甚至于到苦痛最幽深的深渊。”(25)

“孤独的高迈不会永远仍然孤独和自足,高山可以下降到峡谷,高风可以吹临平原!”(26)“出了你的洞府吧:世界如花园一样期待你,浓香馥郁的清风寻觅你;一切的溪水也欢喜追逐你。”(27)

如上所述,尼采的超人,奠基于对“集体思想”的市场价值的批判,而求实现“个人思想”层面的自我超越。由于在个人思想的层面上,一方面与集体思想和世俗人群格格不入,另一方面又以一种微妙的方式寻求集体与他人的肯定,“自我的超越”没有能够“超越自我”,实现个人与集体社会的更高层面的和谐统一,导致了尼采“超人”学说的局限性与矛盾性。自我的实现从某种意义上说必须超越了自我本身,进入“宇宙思想”的层面,才有可能真正解放生命。在西方思想的传统里,“宇宙思想”比较少见,“个体化”思想却是一般的趋向;而在东方,天人合一的“宇宙思想”是习以为常的老调,各大思想家无不以此为最高目标。不过,必须经历充分的“个别化”,才能在更高层面上实现“万物一体”的终极觉悟。最高的境界不是原始自然意义上的“儿童精神”,而是高于个人精神的对“宇宙精神”的觉醒,达到一种“天地境界”。尼采因无“天地境界”的思想土壤,他陷入某种困境,混淆了“后得混沌”与“儿童精神”,是可以理解的。

注释:

本文所引用的材料,均为文化艺术出版社1987年版的《查拉斯图拉如是说》,以下为引文页码:

(1)第197页   (2)第13页   (3)第25页   (4)第9页(5)第19页(6)第84页(7)第55页(8)第6页(9)第75页(10)第76页(11)第116页(12)第85页(13)第94页 (14)第8页(15)第116页(16)第212页(17)第35页(18)第3页(19)第81页(20)第82页(21)第36页(22)第147页(23)第47也(24)第108页(25)第156页(26)第193页(27)第22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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