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丨朱彝尊《桂殿秋》：我们共同的悲哀和寂寞

在况周颐的词话里边，有一段就说，说人问我，说有清这一代，词人里边，哪个词人最好？因为清朝是号称我们中国词的复兴的时代。况周颐说，我想了半天——因为清朝的词人很多，不但是朱彝尊不错，陈维崧也不错，王士禛也不错，那么多的清代的词人，说你觉得哪个人最好——我不得不说，还是朱彝尊最好。然后又问了，说你认为朱彝尊的哪一首词最好？他又想了半天，他说朱彝尊的有一首词最好，叫做《桂殿秋》的一首词最好。

思往事，渡江干，青蛾低映越山看。共眠一舸听秋雨，小簟轻衾各自寒。

这么短的一首词，他认为是清朝所有的词人词作，就是这首词最好。这首词写的是什么？真正写的还是他跟他姨妹的爱情。可是这一首词所写的跟他姨妹的爱情，与他在《静志居琴趣》里边所写的跟姨妹的爱情又有了一点不同。你要讲文学批评，要讲诗词的评赏，一定要有精微敏锐的辨别，差以毫厘，失之千里，不是一棒子都打在那边去的，不能够这样子。

同样是与妻妹的爱情，《桂殿秋》与《静志居琴趣》不同在哪？

《静志居琴趣》是把跟他姨妹的感情，一些个事件，很具体的事件，而非常曲折地、隐藏地表现出来的，那个是很好的。可是这一首词《桂殿秋》，没有收在《静志居琴趣》里面，是收在《江湖载酒集》里面。为什么？

因为《静志居琴趣》，是他有心要写他跟他姨妹的爱情，而且每一个词所描写的都有他们真正生活上的本事。那真是写得好，可是同时也就被他那个本事所限制了。现在这个在《江湖载酒集》里边，不在《静志居琴趣》，这很妙的一点，就是他忽然间就是也许坐着船，江湖载酒，偶然地想起来，想起来他跟他的姨妹，也曾经同样地坐过一只船，所以是“思往事，渡江干”。我就想起来多少年前的往事，我们也曾经坐着船从江边经过。

他跟他姨妹的相见，常常是在船上。为什么呢？平常住家很多房间，没事两个人这个不能够聚会在一起。可是因为他们都是江南，江南就是水乡。而且清朝初年的时候，江南有很多地方起义，嘉定的屠城、扬州的十日，就因为满清要下令剃发。在汉人的观念，我们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居然敌国进来，占领我们国家的这个胡人，非我族人，叫我们把父母说的不可以剃的头发剃掉，所以江南起义。江南起义是因为清朝颁布了剃发令，对他们是一个很大的这个打击。那他们就起义了，起义清朝就要镇压了，所以江南他们就要避难，躲避兵难、战乱，就都上了船。所以他跟他姨妹几次，在陆地上不能见面，在船上，坐在一个船上。

这一首词很妙。这一首词是你抓紧跟放松之间，深入跟超越之间。 这种表现，一种非常微妙的手法。你《静志居琴趣》抓得太紧了，每首词都有本事，真是曲折深微，写得有弱德之美，可是你就被限制了，你就限制在你的本事之中。现在不是，现在是说偶然坐船，偶然想起，偶然记起我跟我的姨妹也曾经同坐在一只船，这就很妙了。

《桂殿秋》：人类共同的悲哀和寂寞

多少年前的往事，我们就坐着船在江水边经过。“青蛾低映越山看”，如果从朱彝尊的词来看，这个女孩子的眉毛是很美的。“一双愁黛远山眉，不忍更思惟”， 这是韦庄的词。而且那个眉谱，我们有眉谱，就有各种的眉。什么样的眉？柳叶眉、八字眉、卧蚕眉、远山眉……所以他的妻妹的眉毛是很美的。“蛾”就是蛾眉。“青蛾”，我们中国的青这个颜色可以是蓝色，可以是绿色，可以是黑色，都可以，所以我们说“青蛾”，“蛾”是蛾眉，就是她那个黛色的眉毛。“思往事，渡江干，青蛾低映越山看。”他们是江南，远远的你看山势这么起伏。美丽的女子眉毛就像山一样这样起伏，所以青蛾照映着远山的起伏，“青蛾低映越山看”。

但是两个人不能随便讲话，不能随便接近。白天我可以看到她，是“青蛾低映越山看”；晚上“共眠一舸听秋雨”，他们就住在船上，所以我们就共同睡在一只船上，“舸”就是船了。“共眠一舸”，晚上哗哗下起雨来，船篷上有潇潇的雨声，我们都不能成眠，你也睡不着，我也睡不着。可是“共眠一舸听秋雨，小簟轻衾各自寒”。“簟”是底下铺的席子、竹席，“衾”是身上盖的被。所以簟是席，衾是被。你有你的一领席，你有你的一床被，我也有我的一领席，我有我的一床被。“共眠一舸听秋雨”，你是小簟轻衾，我也是小簟轻衾，今天你不能成眠，我也不能成眠。“各自寒”，你忍受你的寒冷，我忍受我的寒冷。

这当然在他这种非伦理的爱情之间，可以说有这种隔绝，有这种痛苦。可是事实上说起来，我们整个的人类、整个人群，家庭、群体，你跟人的交往，甚至是你的家人——父子夫妇兄弟之间，都在一个屋顶之下，你们彼此果然能够完全同甘共苦——不是说物质上的同甘共苦，你心灵上的痛苦——他可以分担你心灵上的痛苦，你可以分担他的心灵上的痛苦吗？他真正了解你的心灵的痛苦，你真正了解他的心灵上的痛苦吗？

人都在人群之间，“共勉一舸听秋雨”，可是“小簟轻衾”，你有你的一片天地，他有他的一片天地，你有你心中的悲哀，他有他心中的悲哀。每个人事实上在世界上都是孤独和寒冷的。所以这一首词它超出了《静志居琴趣》的那种实在的指实、生活上的事情，而说出来一个所有的人类共同有的一种悲哀和寂寞。所以这首词最好，“小簟轻衾各自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