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晋风情】执客/景之光
前几天,老家邻村亲戚那儿有事,我回了趟乡下。期间,巧遇当年高中同学老黄。一阵热切地交谈,我才知道他是他们村红白理事会理事、资深的大执客。我们聊了很多,聊得也很投机。他的言语,他的表情,温和地向我传递出作为执客的自豪,也使我从内心油然生发出对于执客的些许感慨。
执客,亦称总管,问事,理事,大执事等等,民间协助当事人办理红白事的主导者。
执客兴起于何时,我不曾考证。想必它是在人们早期极其落后的生产方式和生活条件下,伴随着地域民俗文化形成并在人们反复经历的过程中取得群体心理认同、遵从和恪守基础上出现的吧。村落的人们祖祖辈辈生活在一起,家家户户都会遇到婚丧之事,自家一己之力无法办到,需要乡邻帮忙,亲友协助。如此以来,就得有人出面张罗,替事主操心代劳。于是乎,执客应运而生。
执客,一种民间私职,多为兼做。没有级別,没有哪个机构专门管理。尽管如此,可也决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做的。首先,执客应是个德高望重的文化人。倘若威望不高,或者德性不够,说话没人听,派活不肯干,事中岂不乱套?其次,执客还应是个才能超群的热心人。能够统筹兼顾,娴熟礼仪,因应不测,不辞辛苦,乐于把事情办得圆满体面。人在事中,执客是无冤王,所有的人都要听他指挥与调动。执客是主心骨,他身上承载着事主满满地希冀与厚望。
“老黄绝对是个不可多得的执客。”我这判断应该没错。
老黄是我七十年代初的高中同学,那时正赶上"智育回潮”,学生知识功底普遍扎实。老黄毕业回村后当了初中语文教师,干了十余年,桃李满乡间。他觉得民办教师转正希望渺茫,就那份微薄工资养家糊口太艰难,便咬咬牙,狠狠心,把教书的饭碗给摔了。自己种果树,做生意,致富小有成就。后来村民推选他当干部,副村长、村长、支部书记,换着位子干了好几任。一次偶然机会做起了执客。这一做,不知不觉就是二十年。
在老黄之前,他们村里有一位老执客。姓王,大家都管他叫“王老执客”。大高个儿,一张温和的脸,笑容可掬,富有亲和力。多年来村里的红白事,都请王老执客。王老执客很有特点:一是把控力强。待客吃饭,事主准备多少食材,安排多少席口,厨师照着他的规定认真去操作,必是事过了,客待毕,食材尽,既不脱底,也无浪费。二是司仪老道。王老执客见多识广,礼仪娴熟,多有奇思妙招,再大的场面和难题,都能应对自如。
进入本世纪,王老执客已是年逾古稀,腿脚不再利索,体力有所不及,乡邻们也不再好意思让他作难。这样,王老执客便随着时间推移而渐渐地从红白事中淡出了人们的视野。
王老执客退场后,谁家有红白事只好去外村请执客,有时还请不来呢,极不方便。执客通常只在本村行事,轻易不去外边。至于原因嘛,都懂得。除非民俗风情完全一样,人际关系特别熟络。这个时候,人们便会自然而然地想起王老执客的好处,急切的盼望着能有人接替王老执客,继续为村上的红白事服务。
那一年,老黄还是村支书。一位烈属老太太去世了,村“两委”操办后事。没有执客咋办?都等着他拿主意。他觉得自己撰挽联、写悼词都不成问题,但对丧葬礼仪程序不大懂,心里没底。因为这件事,他备了份薄礼,夜里去登门拜见王老执客。王老执客人很透彻,脑子还不糊涂,一五一十地告诉他婚事、丧事主要礼仪和程序,叮嘱他关键处怎样把握,细节上需要注意些啥,既详细,又全面。还谈到了他几十年执客经历中的得与失、苦与乐以及对于农村婚丧民俗文化传承与改革之管见。王老执客真诚、痛快得让人敬佩,老黄的谦虚、上心也使王老执客感到欣慰。王老执客似乎意识到了村里执客后继有人,自己一直空悬着的那颗心终于可以放下了。
老黄后来把王老执客讲的东西和搜集到的资料加以综合整理,形成了一套自己的红白事礼仪程序实用操作规范。
老黄私下做足功课,事中一炮窜红。烈属老太太的丧事办得简朴而别致,广为村里人们所称道。从此以后,村里红白事都请老黄做执客。老黄心里明白:有了第一家,就会有第二家、第三家,哪家都没得推辞,不能厚此薄彼呀!乡邻们觉得自个家里过事有村支书做执客,那是宅第生辉、很有面子的事情。老黄索性就这样成了村里建国后的第二代执客。
执客在事中,抛头露脸,活跃于众人面前,看似志得意满、风光无限,其实是个特别辛苦的活儿。好脑子,好嘴皮,好体力一样都不能少。婚嫁喜庆事,张灯结彩、宴请宾客、迎亲典礼,从起事到结束至少两三天。悲情戚戚的丧葬事,从人倒头开始,入殓封棺、凭吊祭奠、追悼告别、出殡安葬,少则三天,多则五天,甚至七天。每日从天亮一直忙到天黑,晚上还得熬上小半夜。一张嘴巴唱满场,喉咙干痛,声音沙哑,好像有一股子青烟从肚子里往外冒。样样事儿要操心,各个环节需检点,这儿走走,那儿站站,一天到底,两条腿又酸又困,浑身筋疲力尽。
执客在事中,每顿饭也都吃得很”苦”。宾客入席就餐,他要检点各路人马是否到齐,有无遗漏,该坐的客人不能拉下,该上的菜肴不能缺少。每餐一个多小时,两三餐下来就是小半天功夫,哪有执客用餐的时间和席位?肚子饿了,火急火燎地往嘴里塞两块点心充充饥,或是一碗烩菜加馒头草草下肚了事。
执客也常有事不揍巧、时间冲突的情况,这时候自己的事搁下不办,家人有病推后去医院,也要为村里的红白事去奔波。还有叫人头痛的是村里红白事扎堆,一家挨着一家,耽误自个事儿不说,身体实在有些吃不消。真没办法,乡里乡亲的,抹不开面子,就是豁出命也得去啊。
执客行事纯属人情互助,谈不上什么报酬。早年间,大家都不富裕,一盒点心一包香烟,聊表谢意了事。这多年,一条香烟一瓶酒,一箱牛奶大馒头,算是慷慨大气。如今是市场经济,也有给钱的,但这钱绝不能收。收了,味道就变了,情份就丢了。
老黄年近花甲,既当村干部又做执客,实在忙不过来。于是,他在几年前主动辞去村支书,让年轻人挑起了重担子。而今,他一边经营着自家的几亩田地和果园,一边做着他那苦乐自知的大执客。
“这执客还得继续做下去吗?”我问老黄。
“做啊!执客这个差事,说到底是给村民们帮忙办事。自己现在还有这个能力,还能够为大家做些事情。”他微笑着对我说。
我对老黄充满敬意:“ 送人玫瑰,手有余香。挺好的!”
老黄告诉我说:“你可知道?一个人在他能够感觉到自我存在的社会价值时,他的心情是非常愉快的。”
看得出来,老黄对自己二十年执客的经历与付出,无怨无悔,充满着自得与欣慰。
不论是人们生活需求,还是民俗文化传承,都需要有人做执客。红白事,或喜庆热闹,或悲戚哀痛,不同礼仪规则与程式在本质上都是不同地方、不同时期民俗文化的反映。民俗文化需要交流、互鉴、传承和发展,执客正是这种角色的扮演者。不然,红白事怎么办,民俗文化咋传承?
眼下,执客状况让人隐忧。你到乡村走一走就知道,执客年龄过度老化,六十多岁算年轻,七八十岁不足奇。这些人多是退休回村的老干部和老教师。他们有文化,受人尊重,能说会写,有能力解决矛盾和问题。每月有退休金,不为生活所忧虑。等到这茬执客们老了,不知道还有沒有人接他们的班?
值得庆幸的是,现阶段村里普遍有了红白事“理事会”,一些婚庆公司、殡葬公司也开始涉足,实行市场经济下的“一条龙”服务,让事主省心、乡邻省力、执客省事了许多。但是,红白事中的公司化、专业化运作,只是某些职能调整与形式创新,而民俗文化传承问题仍不能回避,执客所扮演的重要角色短时期还无以取代。
但愿红白事“理事会”能够在乡村文明建设中发挥出应有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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