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罗·策兰诗14首

孤独者

比起鸽子和桑树

秋天更爱我。它送我面纱。

“拿去做梦吧,”说着就绣上了花边。

还说:“上帝跟秃鹫一样离得很近。”

可我还保存着一条小披肩:

比这条粗糙,不带刺绣。

弹一弹它,黑莓子树丛就下雪。

挥动它,你就听见山雕啼叫。

黑雪花

落雪了,没有光。一个月亮

或者两个,已经爬上来,自从秋天披着僧人的衣袍

给我也捎来音信,乌克兰山野的一片叶:

“想想,这里也是冬天了,千百次

降临,在这大河奔流的地方:

雅各的天血,被斧头祝福……

哦,冰透出非人世的红——将军过河

率队伍进入昏暗的太阳……孩子,喏,一块头巾,

把我蒙起来,当头盔闪亮,

当泛红的土地迸裂,当你祖先的遗骨

雪一样四溅,铁蹄下声声欲断

那'雪松之歌’……

一块头巾,一块小小的头巾,让我保留,

你还刚刚学会流泪,让我身边保留

天地的一角,我的儿,这世界不会为你的孩子变绿!”

妈妈,秋天流着血离去,雪已灼痛我:

我寻找我的心,让它流泪,找到了,那气息,哦夏天的,

跟你一样。

泪水涌上来。我编织了这块小头巾。

口琴

冰风把你睫毛上的绞刑之光悬在草原:

你吹我红色的关节,他从落满果子的山塘爬出来;

他竖起手指,我在上面编织干草,在你死的时候……

还下了一场碧蓝的雪,你吃冻死的玫瑰。

我用陶罐分烧酒,比你给的多。

你的发还缠在我刀上,你心始终是我们的风烟角。

夏至之歌

你懂得,在正午为谁包扎梦之伤,

长眠中也别拒绝望穿双眼的恋人的心意:

他随时辰向山谷转动,好让每一个月光下漫步的人时间变得自由

在你的世界屋脊上,屋脊发出未来的蓝光;

他,曾经打量你,掂量你,最后把你安葬;

他替你接生出腹中那跳着一头鬼火头发的疯孩——

你多么懂得替他遮住迷茫地投来的慈爱目光:

只有你额头上那颗狂想的星映照在他身上;

只有在这里他才知道你长矛穿心。

你让他在山谷呆得多黑啊!高高闪耀和四射!

你装出好像还有第二个,他能忍受

你时间的岩石重量,好让你更轻松地报知他人

那无时间的报时钟声,千年的辐射之风……

啊,忧郁的石头旗杆!我在你们下面活着!

我在你们下面活得美丽,她不该笑我……

满手时间

满手时间,你朝我走来——我说:

你的头发不是褐色的。

你轻轻把它举到苦难的天平上,它比我重……

他们坐船来找你,把它装载,运去欲望市场出售——

你从深渊冲我微笑,我在还是那么轻的贝壳里向你哭泣。

我哭诉:你的头发不是褐色的,

他们给你海水,而你给他们鬈发……

你低声说:他们就要拿我去填充世界,我依旧

是你心中一条凹陷的小路!

你说:把年年岁岁的叶子带在身边——

是时候了,来亲亲我!

岁月的叶子是褐色的,你的头发不是。

杨树

杨树,你叶子白亮穿透黑暗。

我母亲的头发永不变白。

狮牙草,多绿呀乌克兰。

我的金发母亲没有回家。

雨云,你在井边踌躇?

我母亲为每一个人哭泣。

圆星星,你在扎金色蝴蝶结。

我母亲的心受了铅弹之伤。

橡木门,谁来给你抬动门轴?

我温柔的母亲回不来。

灰灰草

候鸟,标枪,早已飞过墙头,

心灵上枝桠已变白,海在我们上方,

海底山青青,布满正午的星辰——

一种无毒的绿,像她在死亡中睁开的眼睛……

我们用手去捧那涓涓细流,滴水穿手心:

居住之水,天时暗,刀子刺不着人。

你唱起了歌,我们在雾中编织栅网:

也许,有个刽子手还会来令我们心跳;

也许,有一座塔楼还会从我们身上碾过,

狂叫声中又要竖起一具绞刑架;

也许一脸胡须使我们破相,而他们

一头棕发染得猩红……

心灵上枝桠变白,海在我们上方。

蕨的秘密

剑穹下,自照魂影还见绿叶心。

刀刃闪闪:死到临头谁不在镜前留恋?

这里也敬上一壶壶生命的感伤:

未等举杯,枝头花已暗,好像不是水做的,

好像一朵雏菊,借它来卜问更黯的爱情,

更黑的香枕软榻,更重的发丝……

这里,怕就怕铁的锃亮,

有一种东西还在高高挥闪,俨然一把剑。

尽管喝干桌上的酒壶,镜子款待我们:

让它破成两半吧,只要我们绿叶常青!

骨灰瓮之沙

霉一样绿,是忘却的家。

每扇风吹的门前,你被砍头的吟游诗人变蓝。

他为你敲响青苔和苦涩阴毛做的鼓;

他用化脓的脚趾在沙子里画你的眉。

他画得比你原来的长,还画你唇上的红润。

你在这里填满骨灰瓮,喂养你的心。

最后的军旗

一只水彩兽被追逐在苍茫边界。

快戴上面具,把睫毛涂绿。

乌木桌上已端来一碗沉睡的铅弹:

这里年年春天酒冒泡,岁月苦短,

多光彩啊射手的奖赏——异乡人的玫瑰:

你那把疯狂美髯,树墩子多余的军旗。

云雾狗叫!他们骑着幻想在蕨丛里跑!

又像渔夫,把网撒向鬼火和山岚!

他们用绳套住王冠,邀它跳舞!

还到泉边洗号角——学会吹猎哨。

你挑选的伪装太厚实,是否藏起了头角?

他们像睡眠绕着树干,仿佛给人以梦。

他们把心抛起来,像抛长了青苔的疯皮球:

啊,水彩毛皮,我们塔楼上的旌旗!

铁靴咔嚓响

铁靴咔嚓响,在樱桃树上。

夏天从你头盔里冒泡。那只黑布谷鸟

用金刚脚刺在天门绘出自己的肖像。

光头骑士,独占高枝。

他迷迷糊糊用盾牌撑起你的笑容,

那笑声早已钉在敌人钢铁般的汗巾上。

已经答应给他梦者的花园,

他长矛也已备好,可供玫瑰缠绕……

可那人赤脚从空气中来,模样儿最像你:

铁靴系在瘦弱的双手上,由于贪睡

他耽误了战斗和夏天。樱桃为他喋血。

法国之忆

跟我回忆吧,巴黎的天空,大秋水仙……

我们到卖花姑娘那儿买心:

心是蓝色的,在水中绽放。

我们的房间里下起了雨,

邻居莱松先生进来了,一个瘦小男人。

我们玩牌,我输掉了眼珠;

你借给我头发,也输光了,他打败了我们。

他穿门而去,雨在后面追他。

我们死了,却能够呼吸。

阴影中妇人歌

那不做声的人儿来剪郁金香:

谁赢?

谁输?

谁走向窗口?

谁第一个说出她的名字?

有一个人带着我的头发。

捧在手里就像捧着死人。

他举着就像我恋爱那年天上缀着我的发绺。

他带着它大概是出于虚荣。

这人会赢。

这人不会输。

这人不会走去窗口。

这人不说出她的名字。

有一个人拥有我的眼睛。

自从大门关闭他就得到了它。

他像戴戒指戴在手上。

他戴着就像戴情欲和蓝宝石的残片:

他曾经是我秋天的兄弟;

如今他已在数黑夜和白天。

这人会赢。

这人不会输。

这人不会走去窗口。

这人最后一个说出她的名字。

有一个人拥有我说过的话。

他挟在腋下就像挟一包东西。

携着它就像钟表携带最坏的钟点。

他携带它从门槛到门槛,从不扔掉。

这人不会赢。

这人要输。

这人要走去窗口。

这人第一个说出她的名字。

这人将和郁金香一道被削去脑袋。

夜光曲

我的夜情人头发最火亮:

我送她最轻的木头棺材。

它随波荡漾就像我们在罗马的梦床;

它跟我一样戴白色假发,说话嗓音沙哑:

它谈吐像我,也允许心儿出场。

它会一首法国情歌,我曾在秋天唱起它,

当我羁旅向晚之国并给黎明写信。

漂亮的一条船,小棺材,用感情之木凿成。

我曾在血流中划着它,那时我比你的眼睛年轻。

如今你年纪轻轻像一只死鸟在三月雪中,

如今他朝你走来唱着那支法国情歌。

你们轻:你们要把我的春天睡到尽头。

我更轻:

我在异乡人面前歌唱。

孟 明 译

中国古代的“俳谐”与日本俳谐
“俳谐”原本是个古汉语词,后引进日本。无论是在中国还是在日本,都经历了漫长的演进和变化的过程。
在中国,“俳谐”作为一般词语,首先是一个形容词,与诙谐、滑稽、谐趣大体是同义词。《史记·滑稽列传》中较早使用“俳谐”这个词,并将滑稽和俳谐并举。南朝刘勰《文心雕龙·谐隐》“'谐’之言,'皆;也。辞浅会俗,皆悦笑也……魏晋滑稽,盛相驱扇。”唐司马贞的《史记索隐》引隋代姚察说:“滑稽,犹俳谐也。”宋代《广韵》:“滑,滑稽,谓俳谐也。”后世“滑稽”即“俳谐”,指能引人发笑的言语动作。
在中国古代文学中,“俳谐”也是一个文学概念,它首先是一种文体,即“俳谐体”。“俳谐体”并不是一种特殊的独立体裁,而是各种体裁都具有的诙谐滑稽的那一类。具体而言,汉代产生所谓“俳谐文”,魏晋以后,由于清谈戏谑之风大盛,俳谐文也很流行。汉代的枚皋、王褒、东方朔等都有所谓“俳谐赋”,同时也有了所谓“俳谐诗”。一般认为应璩是第一个创作俳谐诗的人,他的《百一诗》用诙谐的手法针砭时事。此后俳谐诗络绎不绝,唐宋时代尤多,又称“戏作诗”。清人编《全唐诗》专设“谐谑卷”,收两百余首。寒山子的诗就颇有俳谐诗的风格。宋代禅宗流行,在禅宗的“游戏三昧”的人生态度,“戏言近庄,反言显正”的消除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不立文字”的参禅修行的态度,使得以机锋、戏谑、嘲讽为特点的俳谐诗词流行开来,出现了黄庭坚、杨万里、苏轼等俳谐诗人,其中苏轼的诗集中以“戏”字为题的多达九十多首。北宋的张山人、王齐艘、曹组、刑俊臣、张兖臣等人都有不少“俳谐词”,俳谐词是婉约派和豪放派之外的又一种风格流派。到了南宋时代,俳谐词创作的群体开始向市民社会蔓延。元、明两代有了“俳谐曲”。同时,一些理论家也对滑稽、俳谐也有所论述,如西晋挚虞的《文章流别论》、南朝刘勰的《文心雕龙·谐隐》、唐皎然的《诗式》、宋黄彻的《巩溪诗话》、宋严羽的《沧浪诗话》、元王若虚的《滹南诗话》、明杨慎的《升庵诗话》、明胡震亨的《唐音癸籖》、清薛雪的《一瓢诗话》、清沈雄的《古今词话》等,认为俳谐是与正统“诗庄”相对的通俗滑稽,要求创作心态的游戏化、创作语言的俚俗化、创作效果的滑稽谐谑化。
总之,在中国文学史上,形成了源远流长的“俳谐文学”传统。但是,俳谐文学的传统却是非主流、非正统的。周作人在《我的杂学·十六》中说:“滑稽小说,为我国所未有。(中略)中国在文学与生活上所缺少滑稽分子,不是健康的征候,或者这是伪道学所种下的病根欤?”鲁迅在《“滑稽”例解》一文中也指出:“中国之自以为滑稽文章者,也还是油滑、轻薄、猥亵之谈,和真的滑稽有别。”儒家正统的“诗言志”、“兴观群怨”、“文以载道”、“劝善惩恶”、“成夫妇、厚人伦、移风俗、美教化”的诗文观,使正统的诗文从一开始就担负起了严肃的社会政治教化功能。在这种情况下,俳谐诗文只是主流之外的涓涓细流,而正统诗文之外的词、曲等亚流文学,其俳谐体更是末流中的末流,作为一种个人化的游戏,始终未登大雅之堂。更重要的是,在中国古代文学中,“俳谐体”并非特定体式的体裁,而是诗、文、曲、赋各体文学中都有的一种以诙谐滑稽为特征的风格类型。中国的“俳谐”,也一直没有像日本文学中的“俳谐”那样,成为一种独立的文学体裁的概念。
在日本文学中,“俳谐”指一种特定的三句十七字音的定型诗体。
毫无疑问,日本的“俳谐”一词是从中国传入的。起初,日本的“俳谐”也和中国的“俳谐”一样,不是指一种体裁,而是指和歌中的非正统的一体,即所谓“俳谐歌”。12世纪编纂的《古今和歌集》,设“俳谐歌”这一部类,收俳谐歌58首。在俳谐歌之后,室町时代末期产生了“俳谐连歌”,指的是具有滑稽风格的连歌。世俗化的“俳谐连歌”与贵族化的古典“连歌”形成了抗衡之势。连歌使用雅言,俳谐连歌使用俗语;连歌有题材、格式、唱和等各方面的严格的规矩法则,“俳谐连歌”则不拘一格,相对自由;连歌追求含蓄、空灵、暧昧模糊、神秘飘渺的“幽玄”之美,俳谐连歌的美学追求则是洒脱、轻快、灵动、谐谑、滑稽。俳谐连歌经过了贞门派的“俳语”、谈林派的“俳意”,至松尾芭蕉的“蕉风俳谐”(又称“蕉门俳谐”),渐渐将“俳谐连歌”简称为“俳谐”,并用“俳谐”特指“俳谐连歌”中的“发句”(首句),即从“俳谐连歌”中独立出来的“五七五”十七音节的短诗。
俳谐(发句)要求在用词或句意上须暗含表示春夏秋冬某一季节的“季题”或“季语”,还要使用带有调整音节和表示咏叹之意的“切字”。在创作中,松尾芭蕉及其门人以佛教禅宗的近俗而又超俗的精神,提倡“高悟归俗”的人生姿态,“夏炉冬扇”的反其道而行之、特立独行的思维与行为方式,形成了“俳人”所特有的生活和艺术态度。又在俳谐创作中提倡“风雅之寂”的美学理念,主张俳谐要倾听大自然中的“寂声”、观察表现大自然中的“寂色”,修炼俳人的“寂心”,通过“轻妙”、“枝折”(柔美)的艺术表现而呈现“寂姿”,其宗旨就是追求变俗为雅、虚实相生、老少相济、“不易”与“流行”(即变与不变)的对立统一。芭蕉以后,自觉继承松尾芭蕉传统的俳人与谢芜村提倡俳谐中的“写生”法。又有俳人小林一茶创作了大量充满孩童稚气的、表现童心的俳谐,进一步发展和丰富了俳谐的艺术表现。同时,俳谐的通俗变体“川柳”也形成了,并受到底层民众的喜爱。这一切,都使俳谐成为日本民族文学中最有代表性、对外影响最大的文学样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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