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杂组》:充满“偏见”的百科全书

说起《五杂组》,有人会提出疑问:书名不是《五杂俎》吗?以为是“俎”和“组”字形相似导致错讹。这是一个误会。“俎”是案板的意思,“杂俎”,就像是案板上堆着杂七杂八的菜;而“组”则是纺织品,“杂组”可以想象成一块五彩斑斓的布,两者都用来比喻内容丰富繁杂。大概是段成式《酉阳杂俎》名气太大,所以有人把谢肇淛《五杂组》的“组”也误作“俎”了。
顾名思义,《五杂组》这部书颇有一点囊括世间万物的野心。书分为天、地、人、物、事五部,记叙的内容,从尧舜禹时代到作者谢肇淛生活的晚明,从头顶的日月星辰到脚下的山河大地,从历史上的名士到书本中的角色,从书桌上的笔墨纸砚到轩窗外的花草鱼虫……说“无所不包”固然夸张,但的确有那么一点“百科全书”的意思。
不过《五杂组》并不执着于公正客观的记录,相反,作者经常跳出来发表颇为主观的议论。比如天部开篇第一句:“老子谓:'有物混成,先天地生。’不知天地未生时,此物寄在甚么处?”感觉引用老子,只是为了竖一个吐槽的靶子。《五杂组》中充满了谢肇淛的个人观点,有时甚至是“偏见”,却也生动地展现了一个晚明时期的文人,对于世间万物的种种认知。

天部

一半是信仰,一半是经验

《五杂组》中的“天”是神秘的,“天部”记载了大量“迷信”“神异”的故事:比如唐朝时,有一位雷公被树夹住,幸而遇到名臣狄仁杰,找人锯开大树,才把雷公解救出来。又比如作者的老家福建有一种风俗,认为新嫁娘不能在晚上有星星的时候出门,“恐犯天狗星,则损子嗣”。
不过谢肇淛本人,对于这些怪谈是将信将疑的。“灾祥之降也,谓天无意乎?吾未见盛世之多灾,乱世之多瑞也。谓天有意乎?亦有遇灾而反福,遇瑞而遘凶者。”(灾异和祥瑞,是天无意降下的吗?可是没见盛世灾异多而乱世祥瑞多的。如果说天是有意的,也有遇到灾异反而有福气,遇到祥瑞却遇到祸患的。)可见他对于所谓的“天意”存在与否,也拿不定主意。
除了灵异神怪,“天部”中记载了大量有关天时、气候的风俗习惯和经验总结。像中国古代很有名的观斗柄知季节、从小寒到谷雨的“二十四番花信风”,《五杂组》中都有记载。还有很多实用的农谚:“日落云里走,雨落半夜后。”“明星照湿土,来日依旧雨。”“夏至有雷三伏冷,重阳无雨一冬晴。”……如果用科学的眼光来看,这些当然不是百分百准确的,但在当时它们无疑起着“天气预报”的作用。

地部

有趣的“地域歧视”

如果《五杂组》“地部”的一些内容是今天的网络发言,恐怕要被定性为“地域黑”,因为谢肇淛的地域偏见十分严重,有时还会对各地百姓和民风进行人身攻击。谢肇淛是南方人,经常吐槽北方人:“京师风气悍劲,其人尚斗而不勤本业。”“燕、云只有四种人多:奄竖多于缙绅,妇女多于男子,娼妓多于良家,乞丐多于商贾。”他还很以偏概全地断言:“北人懒耳。” 在吃甜粽咸粽都能引发大战的网络环境下,谢肇淛一定会被口诛笔伐。
但是不是南方人就好呢?也不是。比如苏州:“姑苏虽霸国之余习,山海之厚利,然其人儇巧而俗侈靡,不惟不可都,亦不可居也。”就是说苏州人狡猾又奢侈,这地方根本没法住。
那么还有好地方吗?谢肇淛的老家福建以及南京和温州一带还不错:“惟有金陵、东瓯及吾闽中尚称乐土,不但人情风俗文质适宜,亦且山川丘壑足以娱老。”
南京紫金山流徽榭

《五杂组》“地部”并不全是“地图炮”,也记录下了一些客观存在的地域差异:“江南无闸,江北无桥;江南无茅屋,江北无溷圊。南人有无墙之室,北人不能为也;北人有无柱之室,南人不能为也。北人不信南人有架空之楼,行于木杪;南人不信北人有万斛之窖,藏于地中。”不经意间,展现了明代各地的风土人情。

人部

打破“次元壁”

《五杂组》中,“人部”的内容最容易使人产生“穿越”感了:前一条还在谈论尧舜禹的相貌,下一条就跳跃到明代某女长了胡子;提到古今知名的女子,一会儿谈历史人物卓文君、蔡文姬,一会儿聊小说家笔下的红拂女、霍小玉。当下读者见到这些,只怕要高呼一声:“次元壁破了!”
在“人部”里,时间与空间,真实与虚构,仿佛是不存在界限的。比如提到女扮男装的例子:“木兰为男妆,出戍远征……祝英台同学三年,黄崇嘏遂官司户,娄逞位至议曹。”其中,木兰从军的事迹源于北朝民歌;祝英台的故事见于小说家言;黄崇嘏,也就是后世戏曲里 “女驸马”的原型,虽然历史上应确有其人,但到晚明时期,她的经历已经过了许多笔记野史的艺术加工,真假掺杂;而娄逞则于《南史》有传,是入于正史的人物。短短的一条记录,呈现出虚实交错、多姿多彩的面目。
谢肇淛喜欢品评人物,“人部”也有不少“歧视性”言论。比如他认为肥胖是无道的表现之一:“尧、舜至圣,身如脯腊;桀、纣无道,肥肤三尺。”他还“仇富”:“富者多悭,非悭不能富也;富者多愚,非愚不能富也。”
安禄山
除了这些带有强烈偏见的发言之外,谢肇淛也有颇具卓识的见解。如他探讨史书中的《列女传》时就提出,女子只要有一个突出的方面,就可以入史,而不一定非要“贞节”。这无疑是极有见地的了。

物部

从琴棋书画到柴米油盐

《五杂组》的“物部”,内容极为繁复:有自然,有人工;有风雅,有世俗。可谓从书画琴棋诗酒花,到柴米油盐酱醋茶,面面俱到。甚至有些看起来颇为“不可说”的内容,也能在其中找到。比如关于“皇家厕纸”的记载:“大内供御溷厕所用,乃川中贡野蚕所吐成茧,织以为帛,大仅如纸。每供御用之后,即便弃掷。孝庙时,一宫人取已用者浣濯缝纫,为帘帷之属。”把“厕纸”洗干净用作帘幕,简直是一条有味道的记载。
当然,文人风流,《五杂组》里所记的大多还是文雅事物。比如佳茗:“今茶品之上者,松萝也,虎丘也,罗岕也,龙井也,阳羡也,天池也。”
美酒:“酒以淡为上,苦冽次之,甘者最下。”
栽种花草:“移花木,江南多用腊月,因其归根不知摇动也。”
选用文具:“砚则端石尚矣,不但质润发墨,即其体裁,浑素大雅,亦与文馆相宜。”

端石云纹砚,故宫博物院藏

世上能为人所欣赏的好物如此之多,自是一桩乐事。然而谢肇淛却借赏花来发表感慨:“得胜花者,未必有胜地;得胜地者,未必有胜时;得胜时者,未必有胜情;得胜情者,未必有胜友。”虽是明朝人的心态,但今日的读者看到这里,想来也会有些许共鸣吧。

事部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五杂组》“事部”记载日常生活中的诸种行为的历史故事,也加以评论。作为一个文化人,谢肇淛最重视的无外乎个人的道德品性和学问见识,相关议论不少。其中对于“读书”的感触最为“扎心”:“少时读书,能记忆而苦于无用;中年读书,知有用而患于遗忘。”
谢肇淛认为:“古今载籍,有可以资解颐者多矣,苟悟其趣,皆禅机也。”因此“事部”特意辟出一卷,来记录充满文人趣味的轶事,其中不少涉及古代的文化传统。比如因“避讳”闹出的笑话:冯道是五代十国时期历经十朝屹立不倒的重臣,他有个门客讲《道德经》,开头那句“道可道,非常道”,犯了冯道名讳。门客只好说:“不敢说,可不敢说,非常不敢说。”
冯道
还有不懂“名”与“字”的:有个叫张由古的人,常感叹《文选》不收班固的文章。有人告诉他《文选》里有《两都赋》和《燕山铭》,他却说:“此是班孟坚文章,何关班固事?”张由古不知道“孟坚”是班固的字,因而贻笑大方。
谢肇淛以一个晚明文人的眼光,观照天与地、人与事,描绘心目中的世间万物,撰成了《五杂组》这样一部“非典型”的百科全书;今日的读者也正可借助他的目光甚或是“偏见”,窥见古人生活的一方天地。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