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历史】1926年北伐 惨烈的武昌围城 直接导致拆城
1926年,国民革命军从广东出发,挺进至湖北,连克汀泗桥、贺胜桥两道关隘之后兵临武汉。北伐军攻下汉口、汉阳后,却在武昌遭到北洋军阀吴佩孚部将刘玉春,率万余守军顽强抵抗。
2016年8月2日,张嵩先生在汉网《人文武汉》披露了一组私人藏图“武汉 —— 北伐年代”,以纪念北伐军征战到武汉90周年。人们第一眼看见上面这张图片顿感惊悚,黑洞溢出的尽是棺材。这是张嵩在拍卖会上收集的拍品图片,他说“可惜原件我未拍下,不知棺材里装的是北伐军还是北洋军士兵的遗体。”看到此图,我心中一震,这也是20年前母亲在她的《我的少年时代》书中描述的北伐战争武昌封城时的“稀奇事”,而且,依据母亲的描述,棺材里装的应该是北洋军的尸体。
1926年北伐战争武昌封城时,暂厝在鼓楼洞待葬的棺木。 张嵩供图
武昌有坚固的城墙,城墙方圆数十里,有城门10孔,城高2丈余,城外壕沟深2至3米;城内蛇山横亘东西,可俯瞰全城内外,易守难攻,历为兵家必争之地。北伐军久攻不下,改变策略,在城外遍布地雷,严禁生活物资流进城内,切断交通和邮件往来。从8月31日至10月10日对武昌实施铁桶似围困长达41天。致使城内北洋军粮尽援绝,“士兵每日只吃两餐什两稀粥”;为了补充粮食,刘玉春下令关闭城内米店,征作军粮;就连正觉寺数百僧人的储粮也被查抄。
《我的少年时代》书影
我的母亲张吉芝就是这年农历6月27日(1926.8.5)出生在武昌城内。母亲离开我们18年了,她给我们留下一本书《我的少年时代》,这是母亲晚年写就的。其中关于北伐军进抵武昌的故事,显然是长大以后反复听她的父母念叨才知道的。这本没有“书号”、家庭内部发行、发行量仅100册的集子,1997年1月31日(当天是大年三十)经《长江日报》罗岚记者在该报显著位置报道,才为人所知。2016年,武汉新闻综合广播《非常往事》栏目的韩艳蓉记者,又用两个多月时间,分7次全文播完了这本书,总时长达7个小时。
有关武昌围城的官方记载,只有零碎的文字散见报端,我从未看过有关城内老百姓的疾苦记载。母亲只读过三年半的书,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她用她的笔,记下了当年武昌城内的惨状:
武昌城内“已成一片焦土。所剩房屋,其中完全者亦无几。屋瓦碎乱,墙上空洞,触目皆是”。无奈之下,城内平民只能靠糠麸、草根、树皮、芭蕉心等充饥。在饥饿中不断有人死亡,而街头的流浪狗也“寻啃露尸,双眼俱红”。
母亲在书中写道:我的父母人近中年,尚无子女,总盼有个后代。直到民国十五年,我投胎来到他们温暖的怀抱,他俩喜之不胜,我给他们带来精神上的安慰和欢乐。我出生时,我家住候补街中段,正是三伏盛夏,兵荒加久旱的灾难岁月,尚未满月,整个武昌城的汉阳门、宾阳门、通湘门、中和门、保安门、望山门、平湖门、忠孝门、武胜门、文昌门十座城门全部关闭。
武昌城里是北洋军阀势力范围,城外是革命的北伐部队,一方攻来一方守。北伐军攻势凶猛,北洋守军力量甚弱,无法抵抗,只有关闭所有城门,死守孤城,形成僵局。这样一来,城内与城外完全隔绝,一切生活物资进不来了。北洋军阀为了垂死挣扎,制造战争灾难,老百姓遭了殃。苍天也作对,在那三伏酷暑,长达40多天,滴雨未降。满城是枯焦的土地,树草全部干死,似乎老天爷也要惩罚这座城池里的人。
在关城门的头两天,人们从市场拼命抢购食物,商人嗅觉敏锐,料到会有这一局面,米店油坊杂货铺囤积居奇,闭门歇业,市场断了供应。那年头,贫苦市民,平日都是吃一餐买一顿,家中不存隔夜粮,可怜这样的人家就断了炊。有的人家有米无煤,炉子烧不着,还是吃不成。饥民开始尝到饿肚皮的滋味,饿一天,饿两天三天,还是没个着落,最终官逼民反。不多日,米店被砸抢米;又过几天,粮道街两家大酒楼一抢而空;再过几日,曹祥泰、伍亿丰、王恒昌三家杂货铺均被抢。只要是能吃的东西,全被饥民和城里的残兵抢去充饥,连酒糟都抢光了,整个武昌城内的人,都变成了俄鬼。
在母亲的笔下,对武昌城居民饱受缺水之苦也有生动的描述:
那时候,武昌城里没有自来水,饮的全是长江水,洗衣洗澡便用井水。在这战乱时期,四处戒严,无法取得江水,饮食不得不靠井水救命。但40天不下雨,全城井水用干了,浸一夜,井底部才有点水。一到天亮,打井水的人都在争先恐后抢水。每日为水殴斗的事件不断发生,谈不上什么秩序,全城人处在饥渴交迫之中。我们家是做饮食生意的,也闭门歇业,因怕惹麻烦,连招牌都取了下来。家里有点余柴剩米,母亲又是产妇,事先准备了鸡蛋红糖面条等一些副食,还不大紧张。因不知何时开城,吃得很省,万一山穷水尽,那就不堪设想。只是用水是个大问题,我这个宝贝婴儿,每日需大量的水来洗澡和清洗尿布。父亲每到三更天,就抢先到井边去打水,将所有的容器全部盛满,为我服务他是高兴的。父亲那时已有34岁,母亲也整30岁,我是他们的掌上明珠。母亲在这种恶劣的条件下,乳汁全无,红糖井水成了我唯一的养命之源,双亲担心我这条小生命,是否活得出来。武昌城的居民没吃没喝还不算,北洋的残兵败将们无纪无法,见到青年妇女便随意糟蹋。我父母二人,每天下午晚餐后,锁上大门,父亲一手拿壶糖水,一手提着草席尿布,母亲拿把扇子,怀抱着我,一家三口上花园山天主堂避难,因那是外国人办的教堂,与租界一般,官兵不敢进去胡作非为。
1926年武昌封城时同一时段拍摄的另一张棺材照。棺材上都用英文标写着“棺材”,有的标有十字,当是武昌城里西方教会等慈善机构在用棺材装殓尸体,准备拖走掩埋
母亲在书中对于武昌封城后期发生的“稀奇事”,也有记载,这“稀奇事”便是抢棺木店:卖棺木的商店也被抢,大号小号描金画龙的棺木,都一抢而光。大热天,人死了,抬不出城在家会生蝇卵,死者家属无法处理,只有先抢副棺木,安放故人,抬到城脚下等候开城门,再入土为安。” ……
我一直认为,母亲在书中将这件“稀奇事”与封城紧扣在一起是有道理的。大热天,死了人,因战乱,封城门,城内又无葬身之地,只要有了这些前置条件,这种“稀奇事”就会再现。
武汉市档案局张嵩先生,和旅居英国的武汉人范榕先生提供的这两张“棺材照”,与母亲记述的“抢副棺木,安放故人,抬到城脚下等候开城门”的“稀奇事”互为佐证,有文有图有真相,还原了90年前武昌封城时的一段史实,而在这史实背后,是一幅惨烈的战争图景。依据母亲在书中对“稀奇事”的描述分析,武昌鼓楼洞口的这些棺材里,极有可能装殓的是战死的北洋军。当时,北伐军在城外攻城,牺牲了可就地在城外安葬。普通市民死后,如果有棺木装殓,则抬到城墙脚下,等候开城门后入土安葬。蛇山下的鼓楼洞,阴凉而通风,是闷热的武昌城内最好的停尸场,这里被守将刘玉春霸占,作为军队使用的可能性最大。而且从棺木基本摆放有序来看,也具备这种可能性,在当时情况下,一般老百姓难以做到这一点。
母亲记述的“稀奇事”和张嵩、范榕先生提供的珍贵图片,是1926年武昌城老百姓40天炼狱的写照。据母亲说,当时武昌城被北伐军攻克,封城被解除后,城内老百姓蜂拥而出,去往汉阳和汉口投亲靠友,许多人因饥饿多时,见到食物便暴饮暴食,很多人因此而被胀死。
1926年10月10日,北伐军攻克武昌城后封锁解除,市民出城后城墙边的情景。有人在路边搭棚子做饭,远端有民房被战火烧毁
武昌城解除封锁后,难民从城内出来,沿江边道路行走准备上船去往汉口。图中有人拖家带口,小孩手挽棉被行走,近景中一名北伐军在与一路人笑着打招呼,路人也回头笑着,照片中气氛轻松友好,是停战后才会有的气氛
武昌城解除封锁后,大批北伐军守护在汉阳门城门外江边轮渡码头处。
武昌汉阳门城门外的新记轮渡码头,北伐军守护在城墙边,路上有大批难民鱼贯而行,准备乘船过江,去往汉口、汉阳。经受了一个多月煎熬后,武昌城的居民纷纷暂避它处,尽量远离这里。
此次攻武昌城,北伐军付出巨大牺牲,北洋军也死人不少,武昌市民遭受41天(8.31-10.10)围城之苦更是惨烈。武昌城被攻克后,市民生恐再遇类似围城,继而重蹈覆辙,强烈要求拆除武昌城。
1926年工务局招工(曾招标失败)拆除武昌城墙,1929年完工,9座城门拆除,仅留下起义门的一段残垣。
本文照片除署名者外,均为旅居英国伦敦的武汉人范榕先生提供
打捞江城记忆 钩沉三镇往事
编辑:田联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