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的天空》这部二十四岁时写的长篇小说,别的咱不好说,但的确不是一部软绵绵的作品。整个小说是多声部的,有狂躁的暴力部分,有感伤的温情部分,有整篇没有标点的语言加速度部分,有冷静的叙事部分。就像艾略特说的,我拾起这些碎片,构筑我的废墟。
三天后的中午,王天鹏收到一封信。这年头竟然还有人给他写信,他颇感意外,疲惫地走回办公室,打开信先看落款是谁写的。一看,他吓了一跳,慌乱中,竟把信扔了出去。他望着那封信,似乎在试探它会不会跳起来咬人。那封信静静地躺在地上,他紧紧地盯着它,像是在对峙。迟疑了一会儿,他才躬身捡起,放到桌上。他摊开一叠信纸,翻了翻,共有六页,密密麻麻写满了。顿了顿,他才逐字逐句地开始读:当您读到这封信时,我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仿佛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了。我甚至觉得那完全是另一个自己,我想拉住她,却怎么也拉不住。另一个自己开始出来反抗我,我只能和她一起反抗。而这种反抗,针对的不是别人,只是我自己。这一点,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我一直在伪装,一直试图做得让自己满意。可我总是失败。我再也忍受不了自己了,忍受不了这种生活了。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啊?一种完全孤立无援,而所有人又在期待地望着我的生活。我辜负的不是自己,而是所有期待着我的人。但谁都帮不了我,只会在一旁期待地望着我。这种期待,反而给我造成了巨大的压力。我想活得轻松一点,活得自由一点,哪怕是轻松一个小时,自由一分钟。而生活总是与我作对,把我一步一步地逼上绝路。甚至,我也并在乎自己的失败,这种打击,远远不如内心的压抑强烈。压抑,是的,这种生活带给我的,是彻彻底底的压抑。我搞不清楚究竟是什么让自己感到如此压抑。这种生活本身,似乎就是压抑。在食堂里吃饭我感到压抑。在教室里学习我感到压抑。在寝室里睡觉我感到压抑。在操场上走路我感到压抑。压抑就是生活本身。一直以来,我都试图把这种生活过好,过得让别人满意。这种生活成了主角,成了一切,我完全被忽略,成了次要的东西。重要的是什么?在这种生活中,重要的是制度,是纪律,是生物钟,是背书,是考试,是学习成绩。我的内心感受,我的尊严,我的情绪,统统应该被忽略,被去除。我觉得,自己在成为一个学生的同时,就丧失了做人的感觉,完全成了学习的机器。从小到大这么多年,我没有作为人而活着,只是一部机器。一直以来,我还是在努力做一部出色的机器、听话的机器,甚至是要把自己奋斗成一部将来有所作为的机器。而如今,我再也受不了了,再也坚持不下去了。我不要别的,只要做回我自己。我要拒绝这种生活,一切重新开始。可我怎么拒绝,怎么可能拒绝,又怎么开始,开什么样的始?父母的眼睛,那两双黑洞洞的眼睛,在期待地看着我。我不能辜负。继续下去,熬到头,熬出一个大学。我不是没想过。可这是一种怎样的生活啊,我如何能够继续下去?我只求解脱,唯有离开这一切,才能得到解脱。但在这即将解脱的时刻,我是多么想阻止自己,多么想有另一种办法。我多么希望有一个人站出来阻止我,给我指一条继续走下去的路。哪怕是一个理由,一个小小的理由。这个世界一片沉寂,似乎一切都闷死在了空气中,毫无生机。我看不到希望,眼前只有茫茫的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石老师竟然那样羞辱我,不顾我的自尊心。或许他觉得那是正常的教育学生的方式。我并没有做错什么,并没有抄袭。我是清白的,可没有任何老师相信我的清白。他们只会运用非此即彼的逻辑,只会教训学生,只会把稍有过错的学生视为问题少年。他们眼中只有校纪校规,完全不尊重个人。我为自己的辩护,在他们看来,就是考试作弊的有力证据。我越是自我辩护,越是作证了这一事实。成绩记零分我可以不在乎,而我遭受的心灵打击也没谁会在乎。学校要维护的是这种纪律,常常不惜抹杀正常的人性,也要维护这种纪律。我不是机器,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我需要自由,需要快乐,需要作为人的尊严。这么多年的求学生涯,除了学习的压力,考试的压力,升学的压力,我没有感受到别的。这就是一切,无形而又强烈的压力,就是生活中的一切。老师们关心的,从来只是成绩,只是班级名次,只是年级名次,只是一串又一串的阿拉伯数字,永远只是这些。亲戚朋友关心的,父母关心的,所有会关心我的人所关心的,都永远只是这些。我的内心感受成了多余的东西,成了必须被克服的东西,最好成为一种学习的动力。没有压力就没有动力,没有动力就不可能取得好成绩。心态决定状态,状态决定成败。这就是所有人鼓励我的逻辑,这就是学校所有老师奉行的逻辑。你必须背书,必须做习题,必须记单词,必须调整心态,必须坚持,你必须这样,你必须那样,老师们每天都在这么喊。为什么有那么多的必须!我又一次回想起了第一回挨打的情景。那是小学三年级,语文老师有事走了,安排我们记生字。课堂上,有娶亲的队伍从河道边经过,所有同学都趴在窗台上看。结果,引来了校长。老师回到教室很气愤,当场听写生字。我错了五个。错一个一教鞭。老师狠狠地抽我的手心。那种剧烈的疼痛一直痛在我的内心深处,这么多年来伤疤从未愈合。我还能看见那个幼小的女孩,捧着自己的手,在全班同学的注视下,低着头回到座位上偷偷地哭。那种不敢哭出声音的哭,再一次使我泪流满面。这么多年来,我感到,那个受伤的小女孩,还在自己体内偷偷地哭。从此,我对上学产生了恐惧心理,害怕见到老师。父亲了解到情况之后,让我转了学。而那种恐惧,如同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始终固着在我的内心,时不时会蹦出来惊吓我。在学校,我一直小心翼翼,甚至提心吊胆,害怕老师点我回答问题,害怕问题回答不出被老师批评。我的恐惧导致了紧张,我的紧张导致了心慌,结果往往连最简单的问题都回答不出。渐渐地,我丧失了自信,很少与同学交流,总是落落寡欢地独自一人。这样一来,成绩自然下滑。虽然转了学,我的学习生活,并没能摆脱这种恐惧。到了初中,换了一个环境,也是时间的流逝,冲淡了一切,我似乎走出了小时候的恐惧,学习成绩明显提升。初中毕业,我不负厚望,考上了理想中的市重点。而面对老师,我总有一种担心,尽管是无谓的担心。所以,我处处要求自己做得好一点,再好一点,博得老师的欢心。初中时,我最终成为班上的尖子生,自然能得到老师的器重。一进高中,我就有一种被忽略的失落感。毕竟班上的学生都曾是尖子生,唯有尖子中的尖子,才能在新的学习环境里继续得到老师的器重。我被忽略了,就像小时候被老师免去语文科代表一样,我感到一种失落,感到一种委屈。我开始伪装自己。在文静的外表下,藏住那颗叛逆的心,产生了一种厌学情绪。我想去干一件事,干一件不一样的事,干一件对自己而言更有意义的事,可又不知道想干的究竟是一件什么事。我只觉得生活不应该是这样的,可又该怎样呢?成绩又开始下滑,从年级前三十,最近一次月考,已经下滑到了一百名之后。一面是想过自己的生活,一面是父母的期待。我被夹在两者之间,无能为力,只感到彻底的绝望。我的伪装不起作用了,我的自我安慰也失去了效果。生活完全处于漂浮状态,一点实际的东西都抓不住,似乎一切都没有意义。我遭受着成绩下滑的打击,遭受着良心的谴责。我无法改变这一切,也无法适应这一切。我何尝不曾时刻告诫自己,要全身心地投入学习,用三年的汗水换回一个梦想。如果这个梦想还像当初那么美好,我也有一个理由坚持下去。但一切都变了,连这个梦想也变得不再光彩夺目。梦想的实现,不过是延长了这种生活。我失去了最大的支撑,似乎是活在一种虚空中。我感到自己在下沉,无限地下沉,抓不住任何东西。最让我痛苦的,是在这下沉的过程中,无时无刻不遭受着的良心谴责。每天,我都在这样的生活中挣扎着,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从高一下开始,我每天写日记,想让文字分担自己的痛苦。也唯有在写日记时,我才敢面对真实的自己,才敢让真实的自己站出来说话。我的体内有两个人,在相互抗争。我越来越无法控制自己,情绪总是很坏,不愿与任何人交流,把自己逼进了孤独的角落,逼上了绝路。王天鹏没再读下去,他长长地吐了口气,把信放进办公桌,走到窗台前,望着外面,好像只有广阔的空间,才可以舒展开他的心。天空开始放晴了,飘着朵朵白云。校园里的香樟树越发翠绿了。远山一派青苍色。他正出神地望着窗外,传来几下敲门声。随即,门开了,是政教处马处长,他喜悦地说:“王老师,案子破了,凶手找到了。快,我们必须召开一个紧急会议。然后把事情真相告诉学生。从夜里两点多到现在,学生们都很恐慌……”王天鹏怔了怔,像是大梦初醒,对一切都很恍惚。但他的行动毫不迟疑,跟在马文山后面,向会议室走去。
这是一部结构比较复杂的小说,没法全部发出来,想读完整版的朋友,可以购买纸质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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