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作家‖【那棵垂柳】◆路明
春风拂面，路边的垂柳发芽了，在风中婀娜多姿的摇曳着，望着垂柳，我思绪万千。
祖父喜欢花草，小时候我家门前便种了两棵垂柳，每年春天发芽的时候都特别的好看，到了夏天，枝叶茂盛，便成了我和小伙伴们乘凉玩耍的好地方。如今，柳絮纷飞的时节早已来到，而我的祖父，却再也不见了身影。
祖父是一名优秀的人民教师，获得过很多荣誉。退休后，在邮政局工作过，那时候家里每天都有好多的报纸，祖父要一一折叠，放在自行车里，然后挨家挨户去送报纸。那时候的自行车还是大梁自行车，经常前面坐着我堂弟，后面载着我。对于小时候的我来说，无异于现在的旅游那般快乐。觉得自己又可以兜风了，又可以坐车了。那辆自行车，承载了我童年太多的欢乐。
90年代末20世纪初，那时候电话刚刚挨家挨户地普及开来。祖父便承担起了村庄里安装电话， 收取电话费，以及普通的义务维修电话等服务工作。那时候我记得，谁家电视机坏了、谁家收音机不行了、谁家电线不行了，我的祖父总会义不容辞地提供免费帮助。
我们家在公路旁边，由于那个年代手机还没有普及，所以祖父便在家里安装了一个公共电话。有时候，来电话的人身上钱不够，祖父也从来不会说什么。说得最多的大概就是“出门在外不容易，没有就算了，不用给了”。
小时候我爱喝豆奶粉，爱吃葡萄干，还爱吃各式各样的水果。于是，打我记事起，家里就没有断过这些东西。总是旧的还没有吃完，新的就会又接踵而至的买来了。那时候祖父母房间里有一个小柜子，小柜子里全是我爱喝的豆奶粉，爱吃的零食，冰箱里总会少不了应季的水果。那时候祖父偶尔乘车去城里办事，每次回来，一定会给我们晚辈买上一些平时没有吃过或者没有喝过的饮料。每次祖父买回来，都足够让我开心炫耀好久。
从上幼儿园开始，每一天我的祖父都会给我们几个孙子女一元钱的零花钱。哪怕当天我们没有花完，第二天也还是会有。后来我上小学，祖父便会在周一就直接给我五元钱，如果遇到集会了，还会在额外给我10元钱，让我自由支配。再后来，就上初中和高中了，给的金额也便越来越多，哪怕父母已经给了足够的生活费了，但是祖父母的那一份也从来没有缺少过。
印象很深的一次，是很小的时候祖父母带着我们几个孙子女出门旅游。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出远门去旅游。我第一次去动物园、第一次去植物园、第一次坐旋转木马、第一次坐摩天轮，后来又带着我们去过海边，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大海，并在海边嬉戏。祖父说，以后还要带你们去更多的地方游玩。我享受着这份深沉的爱，那时候总觉得，日子还很长，以后等我长大了，我一定要好好报答。
祖父爱拉二胡，夏天在胡同里乘凉时，祖父拉的二胡声总是特别的优美而又动听。我还想着等我放假有时间的时候一定要让祖父好好教我。祖父爱喝茶，一年四季茶水总是不断。各式各样的茶叶，偶尔我也跟着喝一点，那时候觉得茶水很苦，但是后来渐渐地居然觉得很香醇了。祖父身体向来很好，基本没有住过医院，吃药的次数也少之又少，身体特别的硬朗，经常步行走几公里的山路锻炼身体。
我上初中后，便开始住校，一周回家一次。上高中后，去了一家私立高中，一个月回家一次。因此，越长大，陪伴在祖父母身边的日子便越少。但我心里却总觉得，没关系，他们身体好，以后日子还长。求学的路上，疏忽了对家人的诸多关心。2014年2月底当我艺考结束坐高铁回家时，父亲去车站接我。我坐上车，父亲便直接把我接到了医院。跟我说，祖父生病了，不过不要紧，就是发烧有点咳嗽。我半信半疑，跟着父亲去了病房，祖父看到我，眼里充满了慈爱，问我考得怎么样，我跟祖父分享了我的艺考历程。不一会儿听到祖父咳嗽了几声，我便跟祖父说，以后可别抽烟了，对咳嗽不好。祖父说，不抽了不抽了。
病房里除了我和父亲，还有我的叔父叔母以及堂弟。我心里总觉得，不是普通感冒那么简单。没过多久，祖父便说：“你们都回去吧，我自己一个人在这儿就行”。家人们自然不放心，那天父亲便留下照顾祖父，我和叔父叔母以及堂弟便暂时回了家。
第二天叔父去医院照顾祖父，父亲晚上便暂时回了家。当天晚上我已经在睡觉了，但我隐约听到叔母以及父亲母亲在讨论病情。我恍惚中听到了“癌症”，我惊醒、错愕，一时之间，大脑一片空白，我在被窝里小声哭泣着，结果还是被父亲母亲听到了，我问道：“祖父是得了不好的病了吗？我听到你们在说癌症两个字”，父亲母亲用善意的谎言跟我说：“没有，就是普通发烧感冒”，我说：“可我听到癌症二字了”，母亲说：“你上次买的感冒药不是也写着可以治疗癌症吗，别想太多了，没事的好孩子”。
我心里是不信的，我知道，一定是怕影响我高考。自然，祖父母也是被瞒着不知道的，家里人瞒着他们，怕他们被这个疾病吓到。我配合着父母的善意谎言，假装什么也不知道。后来我才知道，父亲为此悄悄把祖父喝的药上面的“癌症”二字给涂改掉了，甚至化疗的病房是在九楼，父亲请求医院把祖父调到心胸外科的病房楼层里。我知道，家人为此付出了诸多努力。不想让祖父被疾病吓到，不想让祖母担忧害怕，也不想我知道这件事。但是很多次，夜深人静时，我在学校的宿舍里悄悄哭泣。我不知道，我的祖父，怎么就会得了这么重的病？我甚至一度不解，也曾埋怨过生命的残忍。后来，我高考结束了，我拿着录取通知书给祖父看。祖父很开心，跟我说：“江西是个好地方，那里有庐山，离着长江也近”，我说：“到时候，我带你们去旅游”。
家人最终还是把实情告诉了我。并跟我说，是肺癌晚期，医院说最多只能活半年了。即使有心理准备，我还是难以接受。我抓狂，我愤恨疾病！我曾一度向许愿，如果可以，我愿意用我十年甚至二十年的生命，来换取祖父身体安康。我一度希望，会有医学奇迹出现。但现实终归还是残忍的。在经历了几轮治疗后，2014年8月份，祖父身体的各个器官还是衰竭了。医院让家人把祖父接回家，中国人向来讲究落叶归根，不想在医院冰冷的病房里离开。祖父回到家，一下车，我看到祖父的那一瞬间，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了。我不明白，那么身体硬朗的祖父，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祖父回到家的日子，家人轮番陪伴照料。由于是暑假，我和堂弟以及妹妹也每天陪伴在侧。祖父那时候基本已经不怎么能说太多话了，偶尔说一两句，便是问道“萌萌什么时候开学”、“路通考到哪里了，通知书来了吗”、“明玉还去上辅导班吗”、“张硕去学习什么时候回来”、“聪聪在英国还适应吗”等等，我们家人一一告知，祖父看起来好像稍有心安了。
8月8号晚，表弟在外集训学习回家。第一时间去探望祖父，祖父那晚状态看起来好像不错。跟家人说想坐起来喝杯茶，家人赶紧冲泡茶叶。祖父抿抿嘴，好久才喝进去一杯。大概晚上10点多了，祖母说，你们先回去休息吧。于是我们其余人便暂时回了家，留下父亲、叔父和祖母陪伴在侧。
凌晨2点多，母亲接到电话，说是祖父状况不太好。我和母亲以及妹妹便匆匆前往。祖父平躺着身子，呼吸加重，想要睁眼却有些睁不开了。我们在小声抽泣着，目不转睛地看着祖父，心里充满了对死亡的恐惧和无奈。不一会儿，祖父慢慢地睁开了眼睛，眼球慢慢地转动，环顾了一下四周。房屋里，全是我的家人。当时堂弟和妹妹正背着身子哭泣，我赶紧戳了戳他们，小声说：“爷爷睁开眼睛在看我们了，快让他再看看我们”。他们便赶紧转过身来，早已哭成了一个泪人。
凌晨4点40分左右，祖父最终还是带着不舍和眷恋离开了这个世界，留给我们无尽的伤痛。这是我第一次直面死亡，看到祖父闭上眼睛，没有呼吸的那一刻，我的大脑是空白且失去意识的。我跑到门外，拼了命一样的锤墙，碰头，痛哭。可是再怎么样，我的祖父也不会回来了。那一刻，我对生命是怨恨的。我怨恨疾病夺走了我祖父的生命，怨恨命运的残忍。
按照习俗，当天祖父便下葬了。被殡仪馆的车拉走的时候、收到骨灰盒的时候、把骨灰盒埋在坟墓里的时候，每一个瞬间，都成为了我生命中永远的痛，我高高大大的祖父，怎么就被装在一个小盒子了？我怎么就见不到他了？我嚎啕大哭着，悲痛中，不知是哪位亲朋拉住了我的手，跟我说：“萌萌，别哭了”，我哭着说：“我再也没有爷爷了”，这位亲朋叹了口气，攥了攥我的手，跟我说：“人，早晚都有这一天啊”。
是啊，人，早晚都有这一天。
祖父走后，我陪伴祖母在一起睡觉。多少个夜晚，我都能听到祖母的哭泣声，祖母眼看着变老了。多少个节日，都好像变得没有节日的样子了。我去江西上学后，十一放假回家，有生以来第一次回家看不到祖父的身影。我推开祖母的房门，我俩相拥而哭。再后来我不敢在家人面前表露出太多的思念，因为我知道，祖母和父亲他们比我还要伤心难过，所以我只能变得坚强。
但是很多遗憾却一直伴随着我。上大学后江西有几款茶叶很有名，我很想买给祖父品尝一下，可是却没有机会了。我很想带我的祖父母去爬爬庐山，看看长江，可是祖父不在了。我未来所有的事情，都永远少了一个可以分享的人。最大的遗憾，莫过于祖父从我出生起便开始无私的疼爱我。而我，却没有来得及回报他半分。
以前祖父骑着自行车带我兜风，后来我学会了开车，可祖父却永远也坐不上了；以前祖父给我买我喜欢的一切食物，后来我参加工作赚钱了，可我却没法给祖父买了；以前祖父带我出去旅游，后来我长大了，我多想带祖父去一次啊；以前我爱喝祖父泡的茶水，后来我看到了好多品种的茶叶，我多想买来给祖父品尝，可是祖父却喝不到了；以前祖父每天都给我零花钱，后来我多想逢年过节时给祖父一次啊！
太多的遗憾伴随着我。祖父无怨无悔疼爱我，从我出生的那一刻到他生命的结束，我享受到了祖父给予的最好的爱。可是，我却没有回报过分毫。我常常在想，要是祖父还在就好了。我甚至没有给我的祖父买过一件衣服，没有买过一双鞋子，唯一买过的可能就是高中大休回家时，在学校门口买的那个鸡肉卷吧！
对于我上大学后的一切，我的祖父，都不再知道了，我的工作，我的婚姻，我的未来……我的人生永远少了一个可以分享的人。那时候总觉得日子还很长，总觉得会有来日方长，总觉得祖父身体好。可是，人生偏偏就是那么的无常，永远不知道意外什么时候会来。我们常常喜欢说“等以后怎么怎么样”，可是，真的会有那么多以后吗？后来，我参加工作了，我很喜欢给我的家人买点衣服，买点东西，周末我也很喜欢回家陪伴他们。因为我的一生都是在被他们疼爱着的，我今生今世都报答不完。我只想通过自己的方式，去力所能及的回报他们，不管是精神上的还是物质上的。也只有这样，我日后才能少一点遗憾。否则就像祖父的突然离世，会成为我心中永远的伤痛和遗憾。
直到临终前，祖父挂念的，依然是家人。我常说，我们家的长辈都是典型的付出型人格。什么都是以孩子为主，衣食住行等等，都是首先给孩子，把最好的给孩子，而常常忘了他们自己。我感叹于他们的无私和伟大，也希望他们可以多爱自己一点。
春天万物复苏，我想到了我的祖父；夏天连绵细雨，我想到了我的祖父；秋天落叶凋零，我想到了我的祖父；冬天白雪皑皑，我想到了我的祖父。一年四季，春夏秋冬，祖父活在我的心里，活在我的思念里。他是千百亿人中的普通人，却是我心中最慈爱伟大的祖父。
路边的垂柳还在风中摇曳着，像极了当年祖父栽种的那一棵。
谨以此文，纪念我慈爱而又伟大的祖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