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常见的临床困境与工作要点

本文选自2020年第十六届全国意象对话学术研讨会论文集,已获得作者原创授权。
在意象对话临床咨询中,我们时常遭遇种种实操困境,有些一目了然,有些则很隐秘。此文将基于对作者个人临床咨询与督导工作的梳理,做一些浅显的分享,希望这篇目前既不够成熟也不够全面的文章能够为我们刚入行的伙伴们起到一点抛砖引玉的作用。
本文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从总体上分析阻抗发生的心理动力,第二部分从临床操作上讨论阻抗的一些典型情况以及工作要点。
Part 01
阻 抗
一、关于“阻抗”的识别及其背后的心理意义——「共谋」与「信使」
在传统心理动力学体系中,咨询师容易把“阻抗”识别为“来访者的”,而把“症状的表达”体验为“咨询师的成功(信任关系成功建立了)”——这样的情况,虽然我们每个咨询师都在所难免,但依然需要提起观察和反思。
“阻抗”这个标定,隐含了一个对来访者的归因。虽然这揭示了一部分心理真相,但把这个困境仅仅归因于“来访者的无意识”,不仅会让咨询师陷入隐秘的自恋暴怒和无力,从而忽略咨询师自身在“阻抗”中的参与和贡献,而且还会在一定程度上撕裂安全的咨询联盟。
如果我们换一个视角,把阻抗标识为“观察对象”,我们就会发现,这只是一个“一个巴掌拍不响”的主体间关系困境。也就是说,如果没有咨询师的无意识配合,来自来访者的“阻碍成长的动机、情绪和行为”,就只是来访者的个人情结的必然“症状”而已。而只有在咨询师的无意识也参与其中,并且咨询师对自己无意识的参与还毫无觉察的时候,来访者的这些心理症状才会被咨询师识别为“阻抗”。如果咨询师虽然一开始无意识参与其中达成“阻抗”,但之后又能反求诸己,那么,这就被称为“咨询师对反移情的工作”——而这个部分,正是咨询起效的重要因素之一。
事实上,来访者所有的自发“症状”,只是一个在咨询过程中必然并且贯穿始终的发生。而把它标定成“被呈现的症状”、“自己的反移情”还是“来访者的阻抗”,只是咨询师视角的差别。也就是说,心理学概念中的所谓“阻抗”并不实有,它的本质只是咨询师和来访者双方无意识的“共谋”时刻。如果我们能够带着一分对“标定”的敏感和悬置,那么,“阻抗”就会成为一个非常忠实的“信使”(感谢史晋老师的这个带着慈悲和智慧的词汇),来提醒我们去观察我们自己的无意识在其中贡献了什么。

如果在“阻抗”出现的时候具体观察自己,我们会在“卡点”上发现两种典型情况:一种是咨询师对来访者、自己和咨询报以了不切实际的期待,另一种是咨询师对来访者的情况产生了一种一叶障目的“正确”见解,并且基于良善的动机固执地想要使用技术帮助来访者“校偏”。在第一种情况中,我们追下去往往会发现,在我们的急功近利背后,总会有“自我不确认感”和“自我证明(咨询师的焦虑、欲望、策略和无意识行动)”;而在后一种情况中,我们追下去往往会发现,在我们的自以为是背后,其实是对自己“全知全能”的自恋幻想。前者的解药,常常指向着自己的“自卑”,而后者的解药,常常指向着自己的“自大”——有趣的是,这两者其实是同一枚硬币的两面。当我们看到,原来自己的“自恋创伤”也参与了“阻抗”,我们自己就不再成为那道“拒绝和阻碍来访者自发呈现”的“心理栅栏”了。
因此,在意象对话工作中,如果我可以给所谓的“阻抗”重新下一个定义的话,大致可以说成是:“在咨询进程中,所有阻碍和抗拒心理现实被观察和理解的无意识动机、情感和行动”——无论由哪一方率先触发,它发生的时刻一定有来访者和咨询师双方无意识的共同参与。从我这个定义来看,所谓的“阻抗”,不但是必然会发生的,而且是必然要发生的——因为它本身正是我们需要持续工作的心理素材。只是,当咨询师不能够接纳和理解这些素材的时候,我们就会把它标识为“阻抗”,而当我们能够接纳和理解这些素材的时候,我们就会把它标识为“呈现(正在向咨询师表露的心理现实和行为模式)”。
基于这样的理解,我的工作经验是,当我觉得来访者出现了“阻抗”,我就向自己内部寻找自己的“不接纳”和“不理解”,我会重新在心里回溯咨询过程,问自己:“我忽略看见了什么?”毕竟,在咨询联盟中,“表达”是来访者的份内事,而“理解”是咨询师的份内事。当双方的份内事都做了,“转化和领悟”就会自然而然地在双方个人以及双方关系中逐渐达成。
总结:一、觉的时候,“阻抗”就是“信使”;迷的时候,“阻抗”就是“共谋”。二、“来访者的阻抗”,同时也是“咨询师的自恋创伤”。
二、关于“咨询师的成功”
有一类更隐秘的“阻抗”,常常发生在咨询师感觉特别良好的时刻。
需要警觉的是,当我们开始把咨询中一些暂时显现的“进步相”居功于己有,并且因此产生洋洋自得的感受时,那只是因为我们虚弱而焦虑的自恋正在被这个“食物”所喂养着。这背后常常有咨询师的自恋情结,以及来访者有意无意的迎合。
反之,当我们真正见证着来访者的“进步”,而不用来喂养自恋,我们更多体验到的就不是“我好不好、牛不牛”,而是对来访者的欣慰、赞叹,乃至对人类心灵资源的感慨。

一时的成功失败,如果放在更长远的时间和更广阔的空间看,我们就会发现其实“成败不可确知”。一个人成功地赚了大钱,后来却因此在劫财中遇难,那么这个赚大钱是成功还是失败呢?傅青主失去了挚爱的妻子,最后却因此成为了一代妇科大医师,那么这个痛失所爱是他人生中的成功还是失败呢?某企业家发达了做慈善回馈故乡,给父老乡亲每家盖一栋房子,结果造成了大量纷争诤讼,导致有些曾经贫困却不失恩爱的人家甚至闹到大打出手妻离子散,那么这个慈善是成功还是失败呢?
咨询师们常常有一个错觉,就是从咨询开始,来访者的好运厄运都是和自己的咨询有关的了,甚至来访者的“运势”已经变成了咨询师心目中对自己实力的考试卷。这个普遍的错觉其实有点好笑,因为它其实只是一个我们心中可爱稚童的夸大幻想。实际上,对来访者来说,心理咨询只是他生活大海中汇入的一条小溪,而我们咨询师只是这条小溪里面汇入的一股时清时浊的小水流。即便来访者“疗愈”了,我们的贡献也不过是拔萝卜的小老鼠的那份贡献;甚至有些时候我们连那只老鼠都不是,来访者“变好了”,只不过是因为他开始谈恋爱了或是她深恶痛绝的婆婆死了而已。说到底,咨询中究竟哪一次算是真正的“成功”,瞎子摸象的我们其实是无法看明白的。真正的成功也许只有一个,就是无论我们孑然一身还是身处关系、身处江湖,都能步步带着觉察,步步朝向更大的慈悲和智慧转化。
但这人人都懂的大道理,一旦涉及到自恋就会变得眼高手低。即使对于正在写下这些文字的我来说,也并不比任何读者更容易一点。但没关系,我们可以互相提醒。毕竟,自恋情结,是我们每个人永恒的功课,只要一直不忘朝向自他的觉察,做到哪儿就算哪儿吧。
Part 02
临床实操中的一些典型困境
一、意象工作的几个难点
对意象对话流派的咨询师来说,意象是我们工作的核心媒介。因此,这个话题将从意象展开。对我们初学者来说,用意象工作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看不到意象、意象奔逸性涌现、意象幻化无常、意象固着与意象故事死循环,这些都不时让我们感到困扰。
如果我们把上述这些情况都看作“意象”本身去领会,我们的困局就可能迎刃而解了。有时候困境只是因为,我们误以为只有以“意象之相”出现的是意象,而忽略了那些不以“意象之相”出现的意象。
例如:“看不到意象”这个意象,可能正在努力告诉我们——“虽然我此刻很想了解自己,但我目前一下还做不到”、“我在你面前还没有那么安全”、“我还没有准备好一下子看见心灵深处的自己,我怕我可能会被吓着”、“哦,我看到了,原来我的某些部分是这样躲避着、不被看见或没有存在感”,等等。
意象奔逸性涌现,可能正在努力告诉我们——“我正在被一大堆念头所占据着”、“我内心一片混乱”、“我实在太焦虑了”、“我想一下子解决所有的问题但我真的做不到啊”、“我目前这种情绪和一大堆事件都有关联”、“我真的没办法控制自己的思想和情绪”、“我想说一个谎来自欺欺人但是简直一下子都不知道该编哪一个谎话才站得住脚”、“等一等等一等,请耐心点对我,我不是不配合,我正在尽最大努力找问题哈”,等等。

意象幻化无常,可能正在努力告诉我们——“看,我的人生就是这样变幻莫测啊”、“我拿不准自己到底是谁”、“我的情绪不稳定”、“我好想抓住点什么,可是为什么我什么都抓不住呢?”、“这一切,到底什么才是真的、我该相信哪一个?”,等等。
意象固着与意象故事的死循环,可能正在努力告诉我们——“你瞧,这就是我命运脚本中的一幕”、“我好绝望,我简直没救了”、“嘿嘿,你也拿我没办法,你以为你能摆治我,实际上我在摆治你,还是我说了算”、“是你逼我的啊,我怕被你抛弃才配合你假装好转的,但其实我们并没有真正解决问题”、“不许你改变我!你为什么还不放过我呢?”、“等等我啊,我也很想改变,但是还有一些东西我们还没看清”、“我不改变是因为你不是我要等的那个人,我必须等到那个人来我才愿意好起来”、“如果改变了,那些好处就没了,我该怎么应付接下来的人生?不行,先这样吧”、“这是我的命运,我要对家族或某某忠诚”,等等。
总结:当我们把“来访者如何呈现意象”也作为一个“意象”去观察,我们就会听到一些无意识的呐喊。意象其实无时无处不在——只不过,有时候,它显出“意象”的样子,有时候,它显出“我出意象很困难”的样子。
二、咨询关系的几个难点
虽然理念和技术很难达成一致,但所有临床心理咨询流派都有一个不争的共识——咨访关系是咨询能够产生效用的地基。因此,咨访关系的建立、修复、维持和巩固是贯穿咨询始终的议题。
毫无疑问,在咨访关系中,困境也会不时显露。除了“阻抗”之外,常见的难点还有试探与考验、融合式期待、配合咨询师的期待的假性成长、解离中的攻击与失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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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咨询师的试探与考验
对咨询师底线的试探和对咨询师能力与爱心的考验,常常在确定缔结咨询关系不久就开始了。这是因为来访者在把自己的伤口向你打开之前,会本能地想要确定他不会所托非人。谁都知道,几乎每个人都可以毫无困难地向一个充满善意的人展露欣赏和关怀,而一旦这些“欣赏你、喜欢你”的人们看到你的恶意、丑陋和疯狂,他们几乎都会马上逃之夭夭或是以牙还牙。所有的来访者都明白这一点,在他们的过往,有过无数次这样的经验,以及这些经验留给他们的痛苦烙印。他怎么知道你和那些虚伪而肤浅的人们是不同的呢?最方便的办法就是向你露出一点他的恶意、丑陋和疯狂,如果你纹丝不动,他就会再多加一点试探,直到他感受到已经到了你能够容忍的边缘。这时候,如果你还能带着一如既往的态度留在他身边,他才能感到踏实一点,因为他已经知道了你的容量可以到多大,这样他就感觉自己可以掌握在你这里暴露多少他的阴暗面而不会被你打击报复,这样,他在这份先天不利的关系中就获得了最基本的主动权和掌控感——毕竟,每个伤口都是他私密而脆弱的痛处,如果咨询师有一天用这些软肋来胁迫或打击他,那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当咨询师通过了爱心这道关口,他已经有了初步的安全感,此时他已经开始准备对你打开旧伤口了。这是令任何正常人都会感到恐慌的情境——如果你是一个马上要上手术台的人,你觉得一个非常有爱心的医生就足够了吗?当然不会,你的医生还需要有足够精湛的专业技能。所以,试探还要进入第二关,他会给你抛出一些困难让你解决:有时候他会显得非常懂事或理智化,看你能否有手段来挖出他真实的想法,有时候他制造一些谎言看你能否识别,有时候他夸奖你、威胁你或是向你展示受害的伤痕看你的弱点在哪里、你是否能够被他玩得团团转,有时候他也会直接暴露一些不会怕你泄露出去的创伤事件,来体验体验你的功夫如何,等等。

值得一提的是,有的来访者会一道一道关卡让你过,有的来访者会两道关卡一起设置给你。但不管怎样,通过两道试探以后,他已经对你作为一个人的性情、反应模式、功力和局限有了直觉性的大致了解。此刻,他才会感到真正足以咨询的时候开始了。
当我们遭遇这些“摸底考试”的时候,不仅是我们建立安全和信任的好时机,也正是我们“反摸底”的好时机——这个阶段也是对他进行心理与人格评估、发现他的情结与应对模式的绝好机会——毕竟,当他把护心镜挡在何处,那背后就正好是他的要害之处。当我们不动声色地对这些都了然于心,以后真正的深入与转化阶段就会变得容易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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融合式期待
这也是一个很常见的困难阶段,尤其是面对自恋型人格倾向的来访者更是如此。在这个阶段,好不容易信任关系稳定建立了,但来访者一下子退行变成了嗷嗷待哺的婴儿,充满信赖地期待着咨询师像共生期的好妈妈一样,补偿他婴儿期的亲妈没能满足到他的那些需求——全然的关注、全然的陪伴、全然的理解……而且还得是即刻的满足,还应该是不用他说你就能明白的。
这样的期待和理所应当感来自于母婴共生期的体验。这说明,来访者在无意识中已经开始像一个婴儿那样信赖你,把他自己全然地交给了你。
然而,很不幸的是,这份信赖和托付,在现实层面来说,是一个对咨询师的艰巨考验。毕竟,咨询师不是他在共生期的亲生母亲,咨询师不只是“另一个人”,而且还是和他有着非常不同的见解、情感、行为、成长背景甚至价值观的另一个人。在两个不同的人之间,误解是常态,而理解却需要很多条件和基础。哪怕是一个非常训练有素的咨询师,即便他能够更多地提起觉察、更长时间地保持觉察以及对来访者的积极关注,他所能够提供的精准共情也不可能总有,在一个咨询时段里他的全神贯注也不可能是自始至终的,这就是一个凡人无可避免的局限。而这个现实的人类局限,对于自我功能完好或是正处于自我功能完好阶段的来访者来说,根本不成问题,因为他们有现实感和人际边界,他们本来就默认应该是这样。

然而,对一个退行到了心理共生期或是有自恋人格组织的来访者来说,这个局限就变成了令他极度诅丧和忍无可忍的痛苦和干扰,他会感到一种说不出的难受,就好像和你在一起的世界彻头彻尾都“搭不上”,他会感到说不出的困惑以及深深的失望,他体验到被辜负、甚至被欺骗的感觉,很容易对咨询师产生厌恶和怨恨。
对咨询师来说,理解这个阶段的来访者发生了什么是至关重要的,否则,咨询师就会渐渐地对他失去耐心和希望,而把他体验为一个无法取悦的客户、一个易激惹并且怎么都哄不好的孩子、一只四面八方都炸着刺的刺猬等。因为这一段时间里,他会显得非常自我中心并且理所应当得有些失去现实感,咨询师会体验到持续的两难压力扑面而来——例如,他不断告诉你说他期待你及时的共情和陪伴,但实际上你却发现他真正期待的只是让你全程听他的独白并喝彩;他不断地表达他需要你,但你却发现他其实根本不介意你的存在,他唯一介意的是你是不是时时刻刻关注着他、欣赏着他、惦记着他……你会感觉到你被来访者物化成一个“乳房+马桶”,感觉自己被毫无恻隐之心地利用、打压、冤枉和贬低了,而他一直在你身上索要当年他亲妈欠他的阎王债,你会很愤怒和绝望,等等。
一旦咨询师出现上述感受,就需要找督导了,因为此刻,咨询师和来访者的自恋情结撞车了,于是,咨询师忘记了这只是来访者呈现的“症状”,而无意识中把它现实化、个人化,变成了针对自己个人的贬低和攻击。
实际上,在这个阶段,来访者这类表现是非常正常的。因为在无意识中,此刻的他是把你体验为与他一体的存在,就像母婴/胎作为一体而存在一般,所以,他默认他的心念、情绪就应该是你的,就像心灵感应一样。而当你只要一开口说话,他就发现你原来并没有和他同频,于是你说的任何话都成了噪音,扰乱了他那个“本来很圆满的世界”里的声音和感受。这时候咨询师需要理解到:当你发出的声音无法和他内心的那个体验一模一样,这对他而言不但不是小事,而且还是一个致命打击,因为你发出了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另一个我”的声音,这就意味着,他的婴儿全能幻想世界坍塌了——本来,在那个以他自己为中心的“圆满具足”的世界里,他是宇宙中独一无二的意志。然而,现在他的伊甸园里突然闯入了一个“他者”,于是,他从此就不能再作为全知全能的中心而存在了,你等于杀死了作为“上帝”存在的他本身,而他基于自己意志所创造的整个“理想世界”都被你毁灭了。

我们的常识很容易把以上状况当作“病态”。但其实,我们每个人都在婴儿期经历过类似的“坍塌”,只是我们遗忘了。而成长性的深度退行,会让这个婴儿阶段的感受再度浮现。这些现象出现的时候,请提醒自己,这个表面上的关系危机,实际上是我们工作进阶前暂时的黑暗。如果有合格的督导师帮助,这个时期将会很快度过;如果没有督导资源,那么,能够带着在过去联盟中培养起来的善意,稳定地耐受下去也是勉强够用的——说到底,这时候你反正只是一个他心理世界里的“它”、反正你怎么做都会被他体验为婴儿期经历的重演。这并不是他有意在针对你、贬低你、利用你——因为根本没有“你”,这只是他一个人、一个孤独世界里的独角戏,而所谓“你”只是这出独角戏里的一个道具、幻影。事实上,他能在你面前放心地“上演”,正是因为他对你怀有着一份原始的婴儿般的真诚和信赖。不要被你的自恋暴怒驱使着去抛弃他或伤害他,睁大眼睛好好观察,你可能会从人性层面对他的人格内核产生某种深刻的共情和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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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 离
当咨询步入一个更深的阶段,随着成长性退行的进一步加深,来访者开始与原型能量接触,或是开始深入家族情结议题,这个阶段,我们几乎都会遇到来访者的解离。解离对咨访关系来说非常棘手。因为,解离状态下,自我功能这个“心理容器”暂时衰退或崩解了,一些早期创伤导致的“自体碎片”,会携带着我们早期的巨大焦虑自动化地“爆发”,由于这个“碎片”来自早期,因此会伴随着不成熟的早期应对模式,例如分裂、木僵、战斗、逃跑等(类似于动物的本能策略之战斗、逃跑、装死等)。由于这种状态下的来访者处于与他现实年龄与心智阶段极其不匹配的低觉知、低意识水平,他往往会出现较为极端的情绪与行为失控,并且难以接受咨询师的影响——因为早期的解离碎片,就好像一个已经预先植入电脑的病毒程序,一旦现实中有类似的线索触发,这个病毒程序就会被激活并自动化运行,继而占据主导,此时其它的正常程序就陷入了瘫痪。也就是说,一旦解离,自我功能就开始瓦解,现实感就开始脱落,来访者就变身成为了一种“噩梦梦游者”的状态。

对咨询师来说,这是令人焦虑而无力的,因为我们发现,平常的有效工作方式顷刻间就令人费解地失效了,来访者眼睁睁地在我们面前被噩梦抓走了,继而事态仿佛要严重到难以预测的程度。如果来访者只是陷入木僵还好,我们还可以通过躯体工作慢慢地吃上力,帮助他和现实与自我重建连接;如果来访者陷入激战状态就很麻烦,因为咨询师此时无论如何回应,都会被来访者体验为“当年的迫害者”,而一切互动都会被体验为过去创伤在此时此地的重演。在这种情况下,来访者已经与当下的实际情境断裂了,他仿佛变成了一个无法沟通的疯狂的“困兽”,本能地要把你抓进他的噩梦“泡泡”里和你鱼死网破甚至同归于尽。如果这个极端状态无法在咨询室里得到足够好的缓解,那么来访者回家以后还可能出现自毁,这才是更令人担忧的咨询危机。
如何才能把这种状况在咨询室里缓解呢?
——首先,我们需要转变工作方式。
在意象对话基本理论中我们已经知道,人主要有三层认知行为反应系统:最早期发展的是躯体与本能、低等情绪系统,随后发展的是意象与高级情绪系统,最后发展的是理智与逻辑认知系统——这一系统一旦发展就开始逐渐占据主导成为意识的中心,而前两套系统则被推入不同程度的无意识层后台运作。
我们与一般情结工作的时候,多数都是从第二套系统(意象与高级情绪系统)切入,与情结性的心理现实故事进行工作,接触、面对、标定、表达和理解情绪,于是意象开始自发转化,创伤故事演着演着就成了非创伤故事。但解离发生的时刻,后两套系统(意象与逻辑)都失效了,只剩下最早期的躯体(感官知觉、本能、低等动物的基本情绪)系统占据主导,“程序记忆”就开始在当下自动运行。
“程序记忆”是身体的记忆,由“本能冲动”、“身体感知觉”和“原型性的生存应对策略”构成——这三部分是混沌一体、彼此无法区分的。程序性记忆总是和“应激反应”绑定,由于它的动力来自于生命的基本原始动力,因此强度极其巨大。一旦与过去“应激”经历相似的某些线索在当下被“识别”,个体就会立刻像一只警觉的低等动物一样,由身体自发做出激烈的本能反应,以便在危机中不惜一切地捍卫自己的生存。对恢复平常状态的来访者来说,这个自身的本能反应对他自己也是令人费解而尴尬的,但下一次一旦有类似线索触发,他还是会不假思索地做出这种“身不由己”的反应。许多研究都证实,程序记忆在严重创伤的形成和应对方面发挥了主导的作用(《创伤与记忆》,Peter A. Levine著)。

因此,我们的工作方式应该转向躯体,这就是意象对话体系下的“躯体意象工作”内容。由于篇幅限制,在此只能一笔带过。由于解离可能在咨询师毫无准备的时刻突然发生,为了对不了解躯体意象技术的咨询师有所帮助,这里有两个简单、容易操作的小技术可以供各位在突发情况下参考应用:
A、用尽可能温柔的态度与他保持目光连接——解离的时候来访者掉进了另一个透明的、无助的时空世界,这种目光的连接可以帮助他与现实时空保持一个接触,并在一定程度上在他那个无助的世界中安放一个友善的陪伴者,这个小资源的加入,将使得过去的创伤程序没有完全地被重复和强化。
B、用尽可能轻柔、稳定、温暖的声音和语调,反复说一两句简单易懂的支持性的话。例如:“不怕,不管发生什么,我都在这儿陪你”、“呼吸”、“看着我的眼睛”、“你在坚持,很勇敢”、“虽然你这么难受,但你还能坐在这儿,真棒”、“摸摸你的脸/手,看,你还在这儿”等等——解离的时候,声音就是来访者的“世界氛围”,而且是唯一可以直接穿透他那个“玻璃泡”中的现实媒介,记住,这个时刻要把他当作婴儿甚至胎儿,温暖而毫不急躁的态度和声调会像一个安全的怀抱/羊水一般,给他在本能动物层的心理世界中带来安全和被保护感。如果有条件,帮他找到一个能让他的本能动物层感到放松和安抚的音乐,让他回家以后能够反复听更好——这段音乐将成为一个替代性的好子宫/羊水,在没有咨询师支持的时候,继续陪伴着他,并被他所独自“占有”。
值得一提的是,在使用A、B的同时,咨询师要保持稳定而自然的呼吸,身体保持放松,避免多余或过大、过快的动作。除非在极其必要的时候(例如涉及到自伤、自杀风险),才可以握住来访者的手或抱住他——但要考虑身体接触被体验为咨询师侵犯他身体边界的风险,尤其要考虑到,如果来访者早期解离正好与身体被侵害有关,那么身体接触也将有可能使得解离变得更为严重。
必须强调的是,“解离”背后是一个“创伤身体脚本”的死循环。即便我们在咨询中通过躯体工作取得了一些进展,也会发现如何巩固与迁移成果是一个困难,因为来访者的“自我”明白了,但是尚未完全转化的“解离碎片”依然停留在原来的程序记忆中,活在那个无限循环的噩梦里。所以咨询师能记得“创伤已经有了一定化解”,而来访者却“失忆”了。这个难点如何解决,以后机缘成熟再分享。
总结:解离有一系列自身特点,例如:噩梦在当下的活化、现实感的脱落、自我功能的崩解、早期应对的自动运行、与当前情境不匹配的极端情绪和行为,以及走不出去的死循环等。熟悉这些特点,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帮助我们识别解离先兆,在来访者突然变得易激惹但尚未完全解离时即刻干预,转变工作方式,修复一息尚存的现实感和自我功能。例如切入躯体工作、音声工作、保持目光的连接等。
显而易见,此文的内容对临床实操来说是远远不够的,很多其它显著的临床困境未被提及,例如咨询进程中的病态获益、以“成长”为防御等。期待着诸位同行的交流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