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夫 | 流产的后记——书被化浆了,残篇还将浮现
流产的后记
——书被化浆了,残篇还将浮现
文 | 野夫
一卷终成,落笔长叹。本书开始于5.12汶川大地震,完成于4.20雅安大地震。前后相去五年,仿佛正是时代的这些灾难和悲苦,在成全我的记录。
这究竟算是什么文章呢?散文界不愿承认是散文,报告文学圈不同意是报告文学。虽然有很多社会学界的朋友颇多认可,但我自己深知,我与学术毫不搭界。虽曰田野调查,却未附庸任何理论流派。煌煌十余万言,讲述的仅是基层故事;放在古代,差可视为“野史”吧。
我喜欢社会学前辈林耀华先生的《金翅》,用小说的文体,讲述的家族往事,竟然成为世界公认的社会学名著。包含费孝通先生的一些大著,都是那样娓娓道来,浑然全无高头讲章的装模作样。
我只想写一本让城里人,让体制内外的人,都能看懂的书。要想让更多的人,了解今天中国基层政权的运作现状,以及乡村世界的真实生活。这样的人事,似乎已与我们多数人的生活无涉;但这正是进行时中的中国,实际又与我们每个人的未来休戚相关。
我只是一个江湖散人,一个依靠自己的手艺,完全足以让自己在任何时代都丰衣足食的人。我也常常自问——这些已经不干你之冷暖的社会政治,肉食者谋之,又何间焉?
然而,我们这一代又仿佛与生俱来,便肩上了一些自己强加的使命。我们置身于斯时斯世,无能太多地分担他人的苦痛,却力图尽可能地还原时代的来历,以求保存社会的真相。
每一个年代都会有每一个年代的刻痕,逝者如斯,再过一些年,今天这些记录又将不复存在。但是,整个的国史,一定是由无数个这样的断简残编,才能拼出其最本真的原貌。而一个民族的成长,也必有赖于在这些历史经验里获取校正。
如果没有纹江区一些开明官员的支持,我很难完成这一调查。没有《天涯》杂志的最初邀约和连载,也许我真的还不敢如此自寻烦恼。前后五年,我独自奔波往返于古老的川陕路上,这是我迄今生命中十分之一的时光。在这五年里,国家发生了很多大事,而我自己也在那些深入他乡的日子里,获得了成长,以及荣誉。
我深怀善意地活在祖国,无论奔走于途,还是论道于座,无一不是期望吾土吾民,能够共享人类文明的生活。如今我辈渐老,世界还将留给后人。老话说——珍惜方寸地,留与子孙耕。写这样一些关于土地与人民的故事,同样正是为了大地不再呻吟。
此刻的我远在异国,莱茵河就在我的窗外潺湲。遥望远东,夜色如磐;写完这最后的几行字,我如释重负。书生位卑,匹夫忧国,其实这都是我辈自枷的重轭。一生也许会写很多文字,但是这一次,我是实在深感那种内心庄严的。聂绀弩先生诗谓“文章信口雌黄易,思想锥心坦白难”。想起先生那时的苦衷,我至今面对诸多荒诞时事,仍旧不免苦笑自怜。
周作人先生曾说“百年更漏,万事鸡虫……野花衰草,其迟我久矣。”这样的慨叹,于我此际,一样是触动乡愁的。一个人终将老去,一个时代终将远去,如果一本书能够留下来,能够让后世还能见证我们的生活,于愿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