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琴在当代人手里,越玩儿越玩儿完

○许石林

我关注了几十个抖音号,全部是晒书法的。我喜欢看别人写毛笔字那种过程,真可谓引起极度舒适。因此,由衷地感慨:真是感谢现代传播的便捷,让那么多写字好的人,不至于被埋没。

可是,今天早上看到一个字写得极好但配乐却用的是古琴演奏的《探清水河》,顿时感到极度不适。

于是在朋友圈发一段文字:《来吧,请让我装一下……》——

古琴完了!

古琴最讲究的,就是不更易古典、不奏俗曲,这下可好:连窑子曲儿都奏上了。

我也喜欢《探清水河》这个窑调儿,也会唱、也常唱。

正因为如此,才越要听古琴。正如越喜欢吃甜食,才越应该咬一口咸菜一样。

前人为什么说古琴不是乐器,而是修养之道器、是与上天神圣沟通的礼器?这话貌似固执迂阔,但只有这样,才能使它不轻易、不更改,保证古曲一直与千年乃至数千年前的一致。若无这点固执的坚持,可以说,一周之内,就能让它变得不是古琴。

古琴什么曲子都可以演奏,问题是你不能不该演奏——琴者,禁也。它本身就是说不的。正如佛者,弗也,也是说不的。为什么说不?因为人生和生活处处说是、说能、说可以,缺少说不。

别的东西好变通,古琴讲究的就是不变通。不才算是喜好声腔的,每天读书之外,必使听根饱足,听各种悦耳之声,但是,听别的东西,可以中间打断甚至放弃,只有听古琴曲,多少年来,坚持一个规矩:一定要听完,因为古琴就讲究“不可不终”。

学古琴、听古琴,就是要让人变得固执、保守、迂阔。为什么这么轴?因为人生处处是圆融、创新、乖巧。

音乐是最能表露世道人心的,即便是演奏古曲,今天的人,其实不知不觉都一定演奏得去古道甚远、貌合神离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因此,古人有一句咒语一般的话,就是定律:“唯乐不可以为伪。”

这个问题,不以几个人的意志可逆转——文天祥不甘宋亡,被执押至元大都,于囚所夜闻歌声,“嗡然如瓮出”,雄壮阳刚,令人振作,一打听,其声乃自蒙元军营出,文天祥非常沮丧,知道大势不可逆转了,与之相比,南宋靡靡绵丽之音,去黄钟大吕远矣,如此焉得不亡!

十年前,我在深圳策划陈雷激古琴音乐会、钧天坊古琴大展,与陈雷激、王鹏、陈逸墨等先生在全国做古琴讲座,所到之处,很多人不认识古琴,常常将古琴与古筝混同。

现在,到处是古琴,有人戏称“琴流感”。

这是好事。

但是,一个不可阻挡的潮流来了:将古琴脱离文化,沦为普通乐器。

一些琴界的老先生,该对此发言的,不但不发言,甚至助长顺应了这种潮流。

想想这也是没办法的尴尬:现在在世的老琴人,很多人先天读书少,有的还不如许多八○后年轻人更懂得遵古道。

古琴界一些人,自己不读古书、不遵古道、不从古制、不审古音,这本是自己的欠缺,可是,“小人下达”、“小人务卑近”、“小人之有过也必文”,他们把自己的欠缺说成是正道,别人不像他们那样浅薄就是偏颇。这就是一心要作孽害人伤道至死了。这些人从根本上误导了当代琴界风气,为害极大。

坚守琴道,是琴人自己的事,琴人自己放弃、松懈、马乎,即糟蹋行当,久必自受其累,不止伤义毁道,亦必堕入供人狎亵之流。

古琴在现代人手里,自然浸染了今人的轻贱浮薄之气。以琴待人,过于轻易,会两个曲子,对谁都想表现一下,不知道古琴之忌,不轻易予人,不获知音不弹。

君子不重则不威,琴人自己沦为声色之流,就难免招引他人的狎呢猥亵之侮了。

2019年4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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