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 || 阎真的《活着之上》与《红楼梦》

【题记】阎真老师的小说读过几种,包括《曾在天涯》《沧浪之水》等都是特意找来读的,都耐读。读《活着之上》则很偶然,在友人家偶然看到这部小说,随便翻翻,不意读到书中多处提及《红楼梦》,便想知道这部小说是否与《红楼梦》有更深的关联,于是借来读读。下面的文字主要摘录自这部小说,与大家共享。

《活着之上》,阎真 著,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5年1月。

爷爷在棺材里躺了三天。出殡那天早上,我看见爸爸在数钱给那个和尚伯伯,心里非常惊讶,和尚怎么还会要钱呢?心中有怪怪的感觉。鞭炮响了起来,棺材盖打开了,我看见爷爷躺在石灰上,神态安祥,好像睡着了一样。爸爸把爷爷的头扶起来,将两本厚厚的书塞在他的头下,我看清了是《石头记》,黑色的封面上就是这三个泛白的字。爸爸说,这是爷爷唯一的遗嘱。好多次我看见爷爷在出太阳的时候搬了椅子坐在门前,把这本书摊在膝上,老花眼镜夹在鼻间,手指点着书慢慢移动,晃着头在读。这景像持续了好多年。

爷爷就这样在鞭炮声中离去了。那是1980年,我十岁。(第1章,第3-4页)


再一次看到《石头记》是十七年后。

那一年我考上燕京大学历史学博士,乘火车去北京上学。天气很热,我把车窗打开,让风吹进来。在我对面的是一位头发花白的长者,他说:“我们把铺位换一下行吗?年龄有这么一把了,禁不起风。”能换到迎风的那一边去,这正合我的心意。他把东西搬过来的时候,我发现他的枕头边有两本《石头记》,跟我当年看到过的版本不一样,要大很多。换好了我说:“小时候我家里也有两本《石头记》,没这么大。”他说:“这是影印本。”我说:“《石头记》就是《红楼梦》,这我知道。这本书为什么会有两个名字?”他说:“《红楼梦》在曹雪芹手中就叫《石头记》,《红楼梦》这个书名是曹雪芹身后由别人改的,还是改得好。”
长者姓赵,是美国威斯康辛大学研究精密仪器的教授。他一辈子最大的兴趣,不是精密仪器,而是《红楼梦》。他业余研究《红楼梦》已经三十多年,三年前退休后,就成为专业研究者了。谈起《红楼梦》他来了兴致,连声说:“伟大,真的伟大呢!”一次次把拇指起来。我不敢接话,因为自己才看过一遍,也就记得宝玉黛玉几个人。他见我不接话,就不说了。
第二天中午到了北京。下车前他送我一本书,是他写的《红楼梦新探》。我翻了一下目录,似乎是一本考据学的著作。
我到学校的时间比较早,离报到还有好几天。早来几天我是想先占一个位置好的床位。在麓城师大读研时,我的床位挨着宿舍门,靠窗的同学蚊帐一支起,光线就差了。更难受的是当宿舍门开着,谁在楼道经过都可以瞟见,干啥都得收敛一点。这让我别扭了三年。
燕京大学的博士宿舍每间房只安排两个人,都靠窗,我早来是白早了。闲得无聊我买了辆单车去故宫颐和园玩了,这天早上又上了西山。
下午四点钟我从西山下来,口渴得很,在山门想买瓶娃哈哈,一问价要四块,比超市贵了一倍不止,就没有买。下了山觉得口渴难忍,前面是看不到尽头的大路,我左拐上了一条小路,进了一个村庄,在小卖部买了瓶水,仰头一口气喝了。喝完水我看见旁边一个人也在买水,侧影有点面熟,原来是赵教授。我叫他一声,他认出了我,惊讶地说:“你也来这里了!”我说:“我从西山下来,找口水喝。”他的情绪收回去一点说:“我以为你也是来这里拜谒呢。”“拜谒”这个词让我感到意外。他看出我的疑惑,说:“这就是曹雪芹当年写《石头记》的地方啊,门头村。曹雪芹仙逝以后也葬在这里,就在这附近。”
曹雪芹以前在我心里只是个名字,现在猛地鲜活起来。我说:“您是来看墓的吗?有故居吗?有墓吗?我想去磕三个头。”赵教授叹气说:“墓?没有。故居?也没有。连身世都可以说没有。他在西山脚下生活了几年?有说四年的,也有说十年的,所以说身世都没有。离你我才两百多年啊,都飘逝了。”沉默一会又说:“他当年写作的那间茅草房,山村柴扉,满径蓬蒿,离这里应该不会超过五百米,”他踩一踩脚下的地,“葬身之地也不会超过五百米。我也没有依据,没有任何线索考证,我就这样觉得。我每次回国都要到这里来,这已经是来第七次了。什么时候能发掘出一块小小的墓碑,那就是圣地了。”他连连叹气,“唉,唉,他太穷了,逝去连一块碑也打不起。祥林嫂是穷死的,曹雪芹瓦灶绳床,举家喝粥,也是穷死的。康乾盛世的一代天才,就是这样穷死的。”我心中有些沉重,说:“如果曹雪芹确实葬在这里,那没有墓碑那也是圣地。”又说:“这么伟大的人,怎么就没有人给他打块碑来?”赵教授说:“由此可知他当年贫窘到什么地步。”
赵教授把我带到村头一棵槐树下,抚着树干,像抚摸一个孩子,说:“这颗老槐树,四年前我专门从植物园请了专家来,看了说有三百年的树龄了,我相信曹雪芹是看见过它的。现在到处搞开发,北京城就要建到这里来了。这棵老槐树,我想保住他,去海淀区园林局说了,人家说,可以啊,它跟曹雪芹有关,证据呢?曹雪芹一辈子怎么活过来的都没有证据,我怎么拿得出这槐树的证据?这也许就是曹雪芹当年的最后一个遗迹,也保不住了。”
赵教授突然不说话了,抬头望着远处。我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前面就是墨绿的西山,太阳已经落下,山的后面浮起一片橙红,往上渐渐地颜色深了,是无边的淡紫。我说:“那是西山。”他仍望了前方说:“西山依旧在。”又说:“日望西山餐暮霞,这是曹雪芹的朋友送给他的诗。他们那一群人很有点阿Q精神,都穷到只能喝粥了,还有心情感受碧水青山曲径遐,结庐西郊别样幽。没有这精神,就没有今天的《红楼梦》了。圣人跟一般人是不同的,他生活在别处。伟大呢,对曹雪芹来说,伟大这个词实在是太苍白了。”我被他的情绪感染了说:“到了现场,感受是不一样的呢。”
他请我在村边小店吃饭。坐下了他对店主说:“拿瓶二锅头来。”又望了我说:“曹雪芹当年也是爱喝酒的,嗜酒如狂。”我说:“陪您喝一杯。”喝着酒他说:“我一辈子的愿望就是想搞清几个问题,曹雪芹到底出生在哪年?有说1715年的,那是康熙五十四年,也有说1724年的,那是雍正二年。他家1728年正月被抄,那是有历史记载的。1724年?那抄家时他才三四岁,大观园里的锦衣玉食他怎么可能经历?没经历能写得出吗?能虚构一个贾宝玉,还能虚构那一大群女孩子?多么鲜活,天才也不行啊!1715年?那抄家时他最多只有十三岁,也不可能有那么丰富细致的爱情体验吧!除了天才,真的就没有别的解释了。还有,他的父亲到底是谁,是曹寅的亲生儿子曹颙呢,还是过继给曹寅当儿子的曹頫?他是不是曹寅的嫡亲孙子?也许是,也许不是。再就是,曹雪芹是哪年来到西山脚下,哪年去世的?《石头记》的大评家脂砚是男是女,跟曹雪芹是什么关系?八十回以后还有多少回,曹雪芹到底写完没有?这些问题困扰我几十年了,可能永远不会有答案了。”
他跟我碰一碰杯说:“与尔同销万古愁。”我说:“实在搞不清就算了,搞清了又有什么用呢?”他说:“搞清有什么用?你是历史博士,你懂的。”我有点惭愧说:“是的,是的。”他说:“曹雪芹,如果人们对他的身世一无所知,他就成了一个符号。这太对不起他了,这是天大的委屈。我一辈子的努力就是想让他鲜活起来,落空了,太对不起他了。看苏东坡一生多么鲜活啊!一个人,他写了这么一部伟大著作,为什么就不愿留下一份简历?这让我有点抱怨他,还有他身边的那几个朋友,为什么在他仙逝以后也不为他留下一份简历?为了这个我心痛几十年了。我一辈子的理想就是能成为一个见证者,一个圣人不能无人见证。如果能找到一页残稿,或者他画过的一张画,那情况就不同了。他生前曾卖画为生的。”我说:“现在,名家的画很值钱,一张都卖几十万了。”他说:“几十万?那看是谁的画,雪芹的画,那是无价之宝!”我叹一声气说:“唉,我这人还是俗。”
从小店出来,我问赵教授怎么回去?他说:“我是不是在这里呆一晚?我来这么多次了从没呆过一晚。这是我的一个心愿,也感受一下雪芹当年在这月光下的心情。老了,身体慢慢不行了。这个愿望以后怕实现不了。”又说:“雪芹当年到底是不是生活在这里,那也是落实不了的。四十年前有个叫张永海的老人,说自己祖上在这里住有三百年了,曾跟雪芹有过交往。谁知道呢?这个圣人,离我们只有两百年,身世几乎没有一点是落实的。可以想想他生前是多么卑微。”我说:“太遗憾了。”他说:“也太委屈了。”交换了联系方式,我跟他握手道别,黑暗中我发现他眼角有泪在微光中闪动。
在村口我跨着车,回头看见赵教授还站在老槐树下,一只手扶着那棵树,黑黑的一个身影一动不动。老槐树在深蓝的天空下撑开看清晰的轮廓。远处是西山,在天空之下静静地躺着,沉默着,显出千年的淡定。知了在夜中声嘶力竭地叫着,显出千年的执着。这是曹雪芹当年也听到过的声音。
回到学校已经十一点多钟。我直接上床,把《红楼梦新探》拿来翻看。赵教授飘洋越海来寻访一个逝去作家的踪迹,那一定是有理由的。书不厚,我把版本考据的部分忽略了,专看与曹雪芹生平有关的部分。天刚亮的时候我看完了,突然感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流下了眼泪,痒痒地,涩涩地停在腮边,渐渐有了一点凉意。古人的苦难在后人心中总是非常淡漠,可对经历者来说,却是日积月累寸寸血泪的承受。就在这一瞬间,通过那蛛丝马迹毫不连贯的行迹,我似乎触摸到了曹雪芹生命的温热。像他这样一位千年一遇的天才,风华襟抱浩渺天涯,才情学识深不可测,他的无限情怀,无限感叹,都使人对其人其事无限向往。这样一个曾经存在的生命,在某个历史瞬间,在某个寂寞的角落,过着贫窘的日子,却干着一件伟大而不求回报的事情。他生前是那么渺小,卑微,凄清,贫窘,不能不令人对天道的公正还有极深的怀疑;可他又生活得那样从容,淡定,优雅,自信,好像是来自另一个星球的人。
这样想着我有了一种久违的熟悉而陌生的感动,一种曾经体验过的力量让自己从世俗生存之中超拔出来。我也曾认为这是一个知识分子理所当然的境界,但世俗生存的巨大压力将它掩埋了。经过一百次的思考,我觉得那种理所当然并非理所当然,并没有一种比现实更强大的力量予以证明。既然不能证明,哪怕是一个博士,那我也只是一个生存着的人,如此而已。既然如此,自己也就有了以现世的自我的眼光去选择一切的权力。现世的自我,在时间和空间上确定了价值和意义的边界。这是一个聪明人经过一百次思考后得出的坚如磐石的人生哲学。可是,曹雪芹不为名不为利他为了啥?他比我傻?我想到的问题他没有想过吗?他真的是令人迷醉而迷惑。在这个阳光明媚的清晨,我那坚如磐石的信念被震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痕。(第2章,第4-9页)

寒假之前我整天想着的一件事就是钱,钱,钱。没有办法不想。一个男人,总不能空着手回去过年。房子买了快一年,还空在那里没有装修。自己家里、平平家里,过年总要有个交代,今年本来还打算要孩子,不得不推迟了。上次那四万元的稿费,已经被平平存了定期,声明了是装修的钱,过年不能动。我此时的心情,跟农民工此时的心情是一样的,过年回家要有个交代。以前觉得他们很遥远,现在觉得很近,很理解他们。
整天想着一件事,灵魂会出窍。这天突然来了灵感,曹雪芹不是卖画为生很多年吗?那么多画总会留下几张吧!万一在门头村搜罗到一张两张,那就了不得了。想到这里我特别兴奋,站起来在房间走了几个来回,恨不得马上出发。房门后面有张镜子,据说还是冯教授的开门弟子周一凡留下来的。我每次走到镜子前,就对着它扮出一个聪明的鬼脸。郁明那么聪明的人,又在圈子里混,他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呢?我凑在窗前看看天色已晚,还飘着大雪。我看着雪花飘啊飘的,闭了眼觉得不是飘着白色的雪花,而是漫天的红色钞票,飘啊飘飘飘啊都向我飘了过来。
那一晚我根本睡不着,想着万一找到一张两张曹雪芹的字画,那可不是齐白石可相比的!忽又想到曹雪芹将《红楼梦》增删五次,脂砚斋也清抄评阅五次。最后一次评阅是“己卯冬夜”,离曹雪芹壬午除夕逝世有三年。前面八十回增删五次,已有定本,后面几十回却没有写完,那怎么可能?一定有大量的手稿散失了。万一运气照应,被我找到一张,那就伟大了,这伟大那就不是钱可以丈量的了。
第二天,天刚亮我起来了,第一次感到天亮竟是这么艰难的一件事情,今天的太阳怎么像只蜗牛?我等了一会,希望有个晴天,可天空仍然是阴沉沉的。我想着是不是等天晴了再去,可心里实在等不得,就戴好帽子、手套、口罩,骑单车出了校门。
刚出门单车蹭在冰棱上,摔了一跤。爬起来还想骑,感觉天太冷了,可能已经到了零下十几度,就把单车送回去,打算搭车去。我回宿舍在地图上查好路线,乘地铁来到西直门,转乘360路公交车,路上折腾一两个小时,到了门头村。下了车我找不到印象中的门头村,以为下错站了,看看站牌的确没错,问一个卖烤红薯的老人,他说:“这就是的。”我说:“村子呢?”他往右边一指:“往里面。”我一看是一条柏油马路。我买个烤红薯,就往里面走。
一年多没来,情况已经大变,到处是建房的工地。村头的那棵老槐树还在,可是树枝已经颓败。我抬头望着,又用指甲掐一掐树皮,想知道它是否还活着。没有生命的迹象。我问旁边一个小卖部的女老板:“这棵树怎么了?我上次来还是好好的。”她说:“被人下药了,有人要盖房子,园林局不让砍,就下药了,晚上用开水灌进去的。”我说:“下的什么药?”她说:“毒药,白色的粉末,谁知道什么药?”我说:“谁下的?”她说:“那还不是老板!”我说:“你怎么知道有人用开水烫它?”她说:“那都是夜里做的,谁也没看见。树根那里雪没有了,那能不是开水!它就不该生在那里,挡人家发财了。这还是去年冬天的事,到春天,败了。”我说:“有人说这棵树有点来头,我就是从北京过来看它的。”她说:“来头?没听说,这树来头没有,有年头,我打小就看它立在这。唉,挺可怜的。”我叹息几声,想着赵教授要是知道了,会怎样地心痛啊!
我走过去抚摸老槐树,继续往前走,走了好远才看见几处老房子。我敲开一张门,一个中年女人把门打开一条缝,打量着我问:“找谁?”我说:“我是美术学院的,想买几张老一点的字画,回去学习一下。”她说:“没有。”把门关了。我又走了几十米,找到一处最破旧的房子,敲开了门。开门的是一位大爷,很面善的。我高兴地说:“大爷,我从西山下来,冻坏了,能不能讨口热水?”他说:“可以可以。”把我让了进去。我捂着杯子说:“手冻僵了,这么一捂又有知觉了。”他把炭火往我这边推点说:“把身子骨也暖和暖和。”我说:“大爷,您这房子也有点年头了吧?”他说:“可不,我结婚我爹给我盖的,快有五十年了。”我有点失望说:“你们这里最老的房子有几百年的吗?”他说:“那哪有,都盖新房了,政府正征地搞开发呢,盖的新房也要扒掉。我这就是最老的了,我儿子早想盖新房,政府不让盖了,盖了政府赔得多不是?”我看他家衣柜是老式的,说:“这衣柜有几代人了吧!”他说:“可不是,好几代人了,那时**还没进北京城呢。”我说:“你家里有老一点的字画没有?我多花点钱买几张回去学习学习,说不定您家上辈塞在衣柜什么地方,您都不知道!”他说:“有啊,可我不卖!我们不缺钱,你是不是看我家房子破?”我心中一喜,要他把最旧的给我看看,他往墙上一指说:“就那,还是我结婚那年贴上去的,都多少年了!”我一看是张毛主席像。我说:“不错不错!还有更旧一点的吗?小一点也行,没有画,字也行。”他说:“那就没有了,最久的就是这张。”我说:“大爷,能不能跟您打听一个人?”他说:“行啊,我住这里都多少年了。”我说:“这个人姓曹,叫曹雪芹。”他想了想说:“不认识,我们这一带是正黄旗,姓张的多,姓白的也有,就是没有姓曹的,他爹叫什么名字?”我说:“他爹,那应该也姓曹吧。”
告别出来我决定不问了。异想天开,天它偏就不开,天没有错,错的是我,真的是想偏头了。天已经晴朗,阳光明晃晃地照在雪地上,发出耀眼的光。这时风更大了,在耳边嗡嗡地响。我冷得发抖,把双手袖在羽绒服袖筒里,又把帽子的拉链拉紧,缩了肩在风中行走。我想着这么冷的天,当年曹雪芹是怎么过来的,可有一件棉袄一盆炭火?我想象着他坐在茅草房里,用冻得红肿的手,握着一管毛笔,在描绘从前的繁华。这个才华横溢的人,其实有很多道路通向富贵,至少是衣食无忧。他姑姑嫁给了镶红旗王子讷尔苏,他在北京城穷困潦倒之时,也是他动笔写《红楼梦》之时,讷尔苏的儿子——他的亲表兄福彭正当着议政大臣,他为什么不前去拜谒,要求施以援手?他为什么不去考科举以图复兴家族当年的荣华富贵?退一万步,他为什么不以自己的才华去当个豪门清客,以保衣食无忧?这些问题,实在比人们讨论了多少年的那些问题更加重要,如他的亲生父亲是谁?他生于何年又卒于何年?他只要对生活稍做让步,把内心的原则软化一下,就会机会多多。他为什么要对生活说不?为什么?
曹雪芹太骄傲了,内心也太强大了。他是生活在别处的人,世俗的眼光对他来说毫无意义。他从北京城来到西山脚下,远离了朋友和习惯的生活,唯一可能的原因,就是太穷困,在京城再也生活不下去。他有那么多机会,都放弃了,来到西山这寂寥的一隅。他唯一的儿子在贫困中病死,几个月后,他也在贫困悲伤中逝去。他选择了背向主流社会,背向荣华富贵,背向人们所仰慕和渴求的一切。他改变了世界吗?没有。改变了自己的人生吗?也没有。既然没有,他的选择有什么意义?有什么理由?唯一的理由,就是心灵的理由。唉,心灵的理由是不是能够成为充分的理由呢?清高和骄傲摧毁了他的现实生活,却成就了他的历史形象。这其实也是中国所有文化名人的共同选择和共同命运,孔子、司马迁、陶渊明、李白、苏东坡……曹雪芹,都是如此。我是聂致远,我不是他们。这让我感到惭愧,却也感到幸运。
我为曹雪芹感到不平和痛心。这么贫窘而寂寞的一生,一个伟大心灵唯一的一生。他的清高和骄傲没有得到任何现世回报,就那样无声无息地,一个伟大的生命消逝了。我忽然想起,查尔斯王子和戴安娜的婚礼花了几千万英磅,如果当年曹雪芹能有万分之一,他的命运就改变了。还有上个月,山西一个煤老板和那个女明星的婚礼也花了几千万。如果当年曹雪芹有万分之一,他的命运也改变了。如果曹雪芹能有钱给儿子治病,他儿子就不会死;他儿子不死,他也不会死那么早,还不到五十岁啊……我在寒风中流下了泪水,冰冷的脸上感到了一线温热,马上就被吹冷了,那一线温热就变成了一线刺痛。(第10章,第52-56页)

在宾馆待着快到中午,我看电视看得憋闷,就下楼去走走,想顺便在哪里吃碗饺子。我在春天的阳光下慢慢地走,穿过天安门,看见国旗在广场上空飘。来到王府井大街,想了想,没发现自己想买什么东西,就去看汽车站的路牌,想着是不是到哪个景点去玩一下。我忽然在一块去西山的车的路牌上看见了“门头村”三个字,觉得有点眼熟,马上就恍然大悟。等公交车开过来,我马上跳了上去,车上人不多,还有座位。我坐在那里,看着窗外的街景纷纷攘攘,一晃而过,一晃而过。几十年的往事都涌上心头,纷纷攘攘,一晃而过,一晃而过。我忽然一阵心酸,眼泪都涌出来了,又感到没有什么伤心的理由,就闭了眼用力把眼泪压回去。
在门头村我下了车,掏出手机看看是两点钟。这已经不是我记忆中的门头村了,眼前是成片的房子,已经有了城市的意味。我拦住一个路人问门头村在哪里,他跺一跺脚说:“这就是啊。”房子很多,路人很少,不知是都去城里上班了呢,还是根本没有住人。我沿着一条小街往里面走,想找回当年的记忆,已经找不回了。那棵老槐树当年生长在哪里?根本就没法说清楚。我问了一个卖烟酒的店家,前个十几年,这附近是不是有棵老槐树?他用奇怪的眼神望着我,根本不理解我问什么。我出了小街往回走,回到大路上,往前走了一段,再向右拐,向西山走去。走了不远是一片平整好了的土地,上面倒有一些垃圾。越过空地是一片桃林,小桃子泛着青色。一位大娘在桃树下锄草,抬起头询问地望我一眼,对我的出现似乎有些意外。我想起门头村当年是正黄旗的地方,属健锐营右翼,就问:“大娘,这里是正黄旗吗?”她指着那片房子说:“上佳锦苑。”又说:“桃子还没有熟呢。”我笑了说:“我不会摘桃子呢,我就想知道这里是不是正黄旗?”她说:“说了是上佳锦苑。”
回到大路上我往西山走去。来了一辆公交车,我上了车,就到了西山的门口。我没坐旅游车,随意地拐上一条小路往上走,走了半个多小时,不知到了哪里,四周空无一人。我找到一块岩石坐下,往山下望去,远处的城市看不清楚,近处的景物历历在目。我竭力想辨认出哪一片是门头村,却无法确定。不管怎么样,曹雪芹当年生活在我的视野之中,这是肯定的;《红楼梦》就出自眼前这片土地,这也是肯定的。敦诚赠给曹雪芹的诗中有“日望西山餐暮霞”一句,多么诗意,可曹雪芹的人生又是多么凄凉。千百年的历史,在教科书中被一页一页轻轻翻过,只有回到时间细微的褶皱之中,才能体验到他人生的寸寸血泪。还有多少同道者被岁月无情地湮没了啊!而且,那些坚守者也没能改变世界,时势比人强。这是放弃的理由,又不是放弃的理由。如果是理由就没有伟大和高洁了。也许,凡俗就是这一代人的宿命。我不是文化英雄。我景仰他们,可我没有力量走近他们。我只是不愿在活着的名义之下,把他们指为虚幻,而是在他们的感召之下,坚守那条做人的底线。就这么一点点坚守,又是多么地艰难啊!当经验向我们这样来展示生活的真理,我们能够那样去生活吗?时空浩渺无涯,自我渺若微尘,在无限时空的背景之下,一个人还有必要去表达对世界的意义吗?好好活着,活在当下,一切与此无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不必上心。这是生活给我们的启示。而我,作为一个凡俗的人,又怎么能够像圣人那样超越生活经验而活着?也许,知识分子应该与众不同,他那一肚子的学问不是拿来教导别人怎么生活的。毕竟,在自我的活着之上,还有着先行者用自己的血泪人生昭示的价值和意义。否定了这种意义,一个人就成为了弃儿,再也找不到心灵的家园。这是没有悲剧感的悲剧。曹雪芹们,这是真实而强大的存在,无论有什么理由,我都不能说他是他,我是我,更不能把他们指为虚幻。
想一想曹雪芹当年是怎么想的吧!他没有获得现世的回报,使自己从极度的贫窘潦倒中得到解脱;也不去追求身后的名声,在时间之中刻意地隐匿了自己的身世。对一个中国文人来说,淡泊名声比淡泊富贵更难,可曹雪芹他就是这样做了。一生行迹的埋藏,是他生前做过充分思考的安排。牺牲精神是伟大的,但牺牲者希望得到世人的理解和见证,这是人之常情,无损于牺牲者的伟大。可曹雪芹他做出了既不为现世功利,也不为千古流芳的牺牲,无人见证,也无需见证。也许,认为他受了天大的委屈,那是我用一双俗眼去看他,完全不合他的心意。高山仰止。曹雪芹最有资格接受这种景仰,虽然他自己对此毫不在意。
起风了,我感到了一丝凉意。肚子“咕咕”地响了几声,我想起自己还没有吃中饭呢。我从岩石上爬起来,向山下走去。阳光在我头顶,被树林遮挡。那些从树叶的缝隙中穿过来的阳光,在我眼前形成了一束一束的光柱,似乎伸手就能握住。春天的树林中浮着泛绿的空气,闻得见那绿色的气息。我听见风在树丛的上空发出沉闷的声响,我辨不清方向,不知道这到底是南风还是北风。忽然,我听见一种奇异的声音,停下来侧耳细听,那是风裹着风,在沉闷的风的中心,传来了一丝尖厉的、凄凉的锐响,像时间深处传来的召唤。(第50章,第307-309页)

【读后简评】阎真《活着之上》这部小说共50章,《红楼梦》(或《石头记》)分别出现在第1、2、10和50章。这部小说的题名《活着之上》出现在最后一章,作者觉得“在自我的活着之上,还有着先行者用自己的血泪人生昭示的价值和意义。否定了这种意义,一个人就成为了弃儿,再也找不到心灵的家园。”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小说主人公聂致远在现实生活这一洪流裹挟的种种诱惑中坚守住了灵魂的高洁,他说不上高大,但是至少让人还能觉着生活的希望。

这是国际汉学研究与数据库建设推送的第1329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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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通于2017年3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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