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巷故事】从玉带街到巴家巷 “闭到眼睛往前走,闻到臭气是硚口”

城里出生的人有故乡吗?我认为没有。一直称老家在沔阳张沟,1947年父母带我两兄一姐下汉口后,居无定所,住过不少地方。我是在汉口利济北路出生的,以后住过玉带街、大通堤沿和巴家巷,都在硚口,即“闭到眼睛往前走,闻到臭气就解溲”的硚口。

如果一定要谈论故乡,我只能说说这些老街老巷——我成人前的居住地,也有怀念故乡的意味。

玉带门火车站

大通堤沿

玉带街是原来的汉镇堡垣外玉带河形成的,虽在铁路内,还是比较乡,算贫民棚户区。这里往北边有玉带门车站,是京汉铁路的终点,1969年元月我们下放蒲圻农村,就是从玉带门车站出发的。往东边靠崇仁路,通原来的玉带门,即汉镇堡垣的六个城门之一。崇仁路的西边原来是广阔的球场,四围有高大的木头座席,后来这里建了房子,也建了居仁门中学,是我的母校。再往西边是玉带村小学,是我发蒙的地方。这一带好玩的地方有硚口公园和硚口电影院,都还在,不过感觉比往日小了蛮多。

在那里,童年的记忆很多,如看皮影、放风筝、雪地高跷。见证了修下水道、马路铺洋巴巴(沥青),电车通车。曾蛮海地对着汽车喊:“汽车来了我不怕,我跟汽车打一架。”全然没有红绿灯斑马线的概念。

大概读二年级的时候,我家搬到了靠武胜路这边的大通堤沿,操场角过去,长堤街下边,可以说离繁华近了些。大通堤可能是袁公堤的一段,有了城垣之后,袁公堤上下居民猬集,往河那边成大通巷,往后城马路(中山大道)这边就是大通堤沿了。两层楼,门牌“9之6”号,过去是个茶楼,同屋连房有六家,从我家逆时针数过去,依次是:

一、长江食品厂的小干部,经常带点心回来,蛮欠人。我有一次把他儿子的鼻子里塞进黄豆,第二天膨胀了被他发现,狠狠地教训了我一顿。女的年轻漂亮,有点丰满。

二、黄冈籍的织布厂工人,她家的女儿徐桂芝非常出众,是60年代的歌星,我们从她那里学会了好多歌。后来她招进了北京的音乐学院,因行为不检被严厉处分,下放到黑龙江农场,命途多舛。我曾为她写过小说习作。

三、也是织布厂工人,叫刘金坤,嗓门蛮大,有时哼一段,“索索西西索索西索西索,卖棉纱呀索索西索索……”不晓得是汉戏还是楚戏。堂客秀气,娘家就在长堤街上大通巷小学旁边。

四、还是织布厂的,女的,经常挂白围腰;男的不是,他象棋下得非常之好。厉害的好像还有搞板眼,这是听徐昌林说的,他透过板壁洞看过。我有次在茅厕里偷窥他,确实蛮大。

五、徐昌林家是湖南人,爸爸跑船,偶然回来。“人背时走江西,讨个堂客半边逼”这个流堂鬼话就是听他说的。我的同学朱庚生住杨家河,也是跑船人集中的地方。文革中他说出这句话时,被王湘武同学当场指责,好啊,你污蔑,江西是革命根据地,去了怎么背时呢?朱同学顿时哑口无言。徐昌林脸上有雀斑,笑起来有酒窝。妹妹叫小妹,也蛮精怪。

几家房客共一个厨房,烟火气十足,各家的油盐酱醋用了就拿回去。吃食堂的时候,我总是把自己的一钵饭端上来,加些菜煮成汤饭,这样吃得饱些。我还学会了搨大麦粑粑。

楼下一大半是房东祝家,算富人家。女的是街道委员,强势。四个伢,女男男女,是最佳结构。两个儿子长得帅,大的叫十斤,当警察;小的叫八斤,瘦高型。幺妹莲香真漂亮,色倾一条街,是令我不敢直视的。后来她跟隔壁的伢谈朋友,去蒲圻四四六厂玩时我还见过;再见她时身边是另一个姐杆(帅哥)——汉正街上的玩字号。

另一小半门面房开棕床铺,谢家。冇得女的,有个太(奶奶)。姑娘也长得蛮清爽,被对面蜡烛铺的黑皮追到了手,汉口黑话叫逼蹓子,掬枪,美女称姐枪。总的规律是,凡漂亮女伢都被那些流里流气的儿子伢搞到了。谢家的儿子叫国国。有时街上走过卖乌龟肉的,吆喝“吃八卦肉呃”,我们学着喊“吃国国的肉呃”,他的太就出来恶奢地嗵(骂)。

隔壁有个伢叫三喜,哈乎乎的,总爱笑,一笑就流涎。有一天从屋里偷钱出来,供我俩出去吃喝逍遥,钱还冇花完,不敢带回家。我提议把钱在附近篱笆地下观音土里拾(埋藏)起来。晚上我偷偷去把钱挖出来。第二天跟他一起去找时,我故意大惊失色:是哪个偷走了?三喜也就一笑了之。

“伢们嗦,出来玩勒,莫在屋里打脾寒勒。”大通堤沿比较宽大,更像街,我们小伢们玩各种游戏,唱不少童谣。有一首是现编的:“洪湖水哟长又长,中国人民吃杂粮,吃了杂粮肚子疼呐,打起屁来臭死人。”

那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我们七口之家少了一个成员,那就是父亲——我们沔阳人喊伯伯,因病魔缠身不愿连累家人毅然于1960年8月30日到长江大桥投江自尽。母亲的哭喊声惊动了整条街,我们这个家也出名了。家丑外扬,怕人道论,大通堤沿住不下去了,于是就搬到了巴家巷。

《武汉地名志》

巴家巷

巴家巷是江汉桥洞高头(上首)第一条巷子,历史地图上有的。显然是姓巴的人首住,但巷子里一直找不到姓巴的,倒是有栋洋房子,带墙脚地界碑的。文革初汉正街曾改为兴无街,巴家巷改为灭资六巷。这条巷子蛮窄,拖渣子的板车都通不过,热天放一个竹床就不好走人。比起街上还算幽静。有不到十个门牌,我们所住的巴家巷2号最早住的四家人,楼下前面住的是两老,吴爹爹原来是做生意的,婆婆是陕西人;后面住的是蒋爹爹,其实是寡妇,因吃斋信佛而称“爹爹”。楼上是朱家,家大口阔,占了四分之三;剩下的就是我家了。

据说这间房原来是斋堂,几家搭伙做的。文革前楼上还摆着神案香几,朱太烧香拜佛。我们几个儿子伢好像在这里叩头结拜过兄弟。

这么小的地方,怎么住得下这么多人?那个年代的居住环境之逼仄,真是难以想象。蜗居,汉口话叫住鸽子笼,螺蛳壳里做道场。但母亲说过,只有渥黄的菜,没得渥黄的人。

2号对面是3号,院里有个池子,好像是陈经畲的汉昌肥皂厂的车间吧,住的一家听说当过国民党军官,女的像官太太的样子,三个儿子老二是哑巴。

2号隔壁的4号一家姓刘,小姑娘叫毛丫,长得也是灵醒。再里面有克珊一家,他既是我低一届的同学又是后来的同事,家里结构也是女男男女,他妈妈长得高雅,像欧洲女人,爸爸在山西工作,蛮少回来。妹妹也叫毛丫,巷子里人叫她小毛丫。楼上住的更多,冇打过交道。

5号是带天井的,住户相对非富即贵。元子的爸爸在文革初期不晓得么原因跳河自杀了;还有一家老太太被剪过阴阳头。我一般以陌生的眼光看着那边,有地界碑的红砖洋房就在拐角,往左边走是舒家巷,往右边走就上武胜路了,有长寿桥、观音阁。

至于往汉正街这边的1号,我们习称资本家屋里,姓秦,好像是随县人,大户人家。这临街的大楼房,文革前被街道委员和毛家修车行占据了大部分,秦家受欺负也是常态。不晓得被几次抄家。我们小伢们也闹革命,斗秦家的“地主婆”。毛家作为工人阶级长期处统治地位。楼上有金家、杨家,他们是由原汉昌肥皂厂演变成葛店化工厂后的职工,后来调到蒲圻三线工厂时才认识,原来我们是街坊。

1920年《汉口商号名录》

我们和朱家关起大门就是一家人了。楼下吴爹爹去世后吴太去了西安女儿家,蒋爹爹也不晓得去了哪里,房子就被朱家占了。我家在改建后增加了原天井的一部分,居住面积有所扩大。两家人关系尚好,但我总有点自卑的感觉。最难受的是每天楼下生炉子,烟子像煪(熏)蚊子的,楼上站不住人;楼上有时也漏水下去。还有个麻烦事,我爱到外面玩,回来晚了楼下的门关了,紧敲才开,特别是冬天,蛮讨人嫌。两家人之间发生过一些故事,朱家二姑娘艳云是我校友,后来同队下放,一个锅里吃饭。是可能形成情侣关系的那种,竟貌合神离没有交集。

1967年“七二零”,我们搭板凳从天窗看江汉桥上的百万雄师车队喊着口号耀武扬威地驰过;“八一”渡江,我死去活来,腿上有二十多处伤痕,睡在巷子口竹床上养伤。毛丫过来咦了一声,满眼同情,我倒是英雄主义地笑了。艳云曾跟我姐姐说,毛丫那样子像是好心疼你屋里的毛毛(我的小名)呃。也许姑娘伢早熟,儿子伢浑然不知。可惜,艳云前几年去世了,毛丫走得更早。

我在汉正街巴家巷度过了少年时期的五六年,直到18岁时下放农村。文革中无学可上时曾关在屋里写过自传,对这条巷子的情况有过较原始的记载。下放期间我是同学中回家最少的,每次回来尽可能背些吃的东西,像自己种的南瓜、网的鱼。有人说我,到底是巴家巷出来的,好巴(扒)家呀。

二哥当兵回来一直住巴家巷2号,1978年在这里结婚生子,母亲和妹妹就睡隔出来的小外间过道,兄妹之间难免磕磕碰碰伤些和气。二哥后来在厂里弄到一间棚屋。妹妹结婚后一家三口也在这里住过几年,妹夫会扳,搭起了暗楼。这是母亲比较幸福的一段光阴。

儿女们都走了,剩下母亲留守老屋,不晓得接待了几多来汉的亲戚。“巴家巷2号”成了沔阳乡亲的驻汉办事处。1988年,她老人家正在接待娘家侄女时突发中风,在我们五兄妹家轮流住,再没回到巴家巷,七年后在我家寿终。在那期间,巴家巷靠汉正街有了家餐馆,油烟污物将巷子弄得脏乱不堪,完全不适人居。朱家搬到汉阳建港了。二哥走投无路又搬回来,长时间做炸臭干子的小生意。

巴家巷的老街坊都不见了,住一些进城打工的乡里人,二哥还当过二房东,和侄儿住过克珊屋里那边。他跟我提供信息花5000元买下一间房,因此,我最后也成了汉正街的拆迁户之一,得到人民政府20多万元的补偿。

2013年,巴家巷被彻底摧毁了,最后的钉子户就是我二哥,这位老兵坚守到巴家巷的消亡时刻,弹尽粮绝,在极端恶劣的环境下生存,终被迫迁居唐家巷,不久因肺癌去世。

伟大的汉口城根汉正街全部消失了,最后连淮盐巷、泉隆巷也冇留住,仅循道会即救世堂有幸没有被“异地保护”。

江汉桥洞这边原毛记修车行门前的那棵大树还是原来的,但我一直不晓得它叫么树。树下面原来是7路车站。

打捞城市记忆  钩沉三镇往事

1876年的武汉

编辑:田联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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