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莹莹随笔:怀念父亲 / 轩诚播读(第1782期)
文:梁莹莹
读:梁轩诚
编辑:梅立生
我总会紧紧吸引父亲和哥哥疼爱的目光
我从小就是作文课困难户,小学时每周两节作文课的煎熬至今想起仍然心有余悸。哥哥嘱我给父母的文集写点什么,又开始隐隐感觉到年少时对作文的恐惧与压力。作为女儿,成年后天然地与妈妈交流更多,一直以为我会先写母亲,没想到提笔先写到的却是父亲,更没想到这竟然成了我与父亲诀别的文字。
每次长途跋涉后进到家门,爸总是在家,也总是坐在沙发最右边,面前摆着茶水,背后靠两层靠垫,手边有他日常喜欢用的所有小东西和小冰糖块儿。等我绕到爸身边,叫一声“爸!”,他总是抬头望着我,微笑着轻轻说:“哦,莹莹,你回来啦。”
这次到家,已经接近午夜。爸在医院,平静地躺在床上,眼睛微闭,我以为爸睡着了,不敢出声。妈伏在爸耳边小声说:“莹莹回来啦。”爸慢慢半睁开双眼,点了点头,又闭上眼睛。我以为太晚了,爸实在太累了,只是像往日一样贪睡。次日爸醒了,还是像往日一样安静,牵爸的手、像往日一样温暖,开玩笑、像往日一样的笑,我们问爸太多,也会像往日一样不耐烦。未曾想,两天后,爸就永远离开了我们。
父亲的突然离世,给母亲、给我们几个儿女极大的打击。当家人在一起时,我们强忍悲痛,故作平静,避免提及彼此的心伤。但是,这一切太快了,太痛了。
爸的灵堂、相片,一次次提醒我,爸真的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再也不会坐在沙发最右边了。我后悔没有早些天回家,后悔没跟您多说几句话,后悔没多陪您出门逛逛,后悔没对您的话多一些耐心,后悔年轻时没看到您和妈生活琐碎背后的深情。
爸的离去,第一次将死亡推到我的面前,太近了、太近了,稍稍抬头,就触到它。它强行进入我的咽喉,但我吞不下,不得不一再咀嚼它。
爸,您离开了,我们送您回到了最爱的故乡。送走您后,理智上明白您真的走了,但脑里一直是茫然,一直觉得您还在......
清扫家里时,想起您手拿笤帚,缓缓地刷过每一片地面,每一个角落,还教我怎样把笤帚平铺扫出家具下面的尘埃。最后,您总是得意地抬一下下巴说:“看!”,给我们展示您在我们扫过的房间还能扫出的很多垃圾。这,再也没有了。
直到看见您写的最后一把扇子,字字饱含对家人的留恋,可惜由于身体原因未能写完。想起您,每次在餐桌上铺好毛毡摆好笔墨,端坐数小时享受您喜爱的书法。这,再也没有了。
直到我又开始在某宝采购家乡味、家乡物,大包小包快递堆在客厅地板上,就又想起您每次都会抬起下巴指向我取回的快递,好奇地问:“又买啥了?”无论我开箱后给您展示的是什么,您最后都会说:“买那么多干啥?”这,再也没有了。
直到又一次乘车从三原县城去向鲁桥,想起您,小时候带我回老家,总是从县城姨妈家骑上一辆28自行车,把我放在横梁上。我们的自行车经过同样的路,转过同样的弯儿,我不停地问:“爸,啥时能到?”您说:“快了。”然后指着前面骑车的路人说:“咱超过这个人!”用着追赶路人的小游戏,排解我的无聊。这,再也没有了。
直到看到家里的玩具,想起在我小学时,您用好多火柴盒给我做的写字台模型,每个火柴盒都是可以拉开的抽屉,还装上了精致的小把手,写字台表面都贴上了仿真的木纹纸。这,再也没有了。
直到我去买黑色大衣,想起您从小到大为我选购的衣服。您挑选的衣服总是简单大方,丝毫不花俏,却件件经典,即使几十年后的今天,再穿出来也绝不逊色。这,再也没有了。
直到看见嫂子切土豆丝,想起您,做事情总是慢条斯理。切土豆丝时,您总是要坐着,每一刀都缓缓落下,每一片土豆都要码得整整齐齐,切出的土豆丝极细,根根均匀。急性子的妈总是开玩笑说:“你爸切土豆丝要一节课时间。”这,再也没有了。
直到我们送您回故乡安葬,送行的队伍穿过大街小巷,辨不明方向的我,在被各种新商铺掩盖得面目全非的街道上,焦急的寻找您出生长大的老房子,想象曾是孩童的您,也在这街上玩耍欢笑,也在这戏台边跟着吼秦腔,也在这摊位边买您爱吃的点心。这,再也没有了。
直到您下葬那天,家人请乐队再吹奏一曲您爱听的秦腔,想起您,在我初中时,多才多艺的您被邀请到我们学校的舞台上表演秦腔,您拉二胡、唱老生,样样精彩,同学们纷纷看向我,惊讶地说:“那是你爸!?”我,多么骄傲!这,再也没有了。
直到除夕,我们再次回到鲁桥,向来不爱甜食的哥哥,问副食品店员:“有没有包仁紫酥?”店员问:“什么?”这曾是您最爱吃的三原点心,如今家乡的年轻人已不知道它是什么。想起您,每次带我探望完家乡的亲人,临走前总要去街边的点心店,买几包麻纸包的包仁紫酥。回到家,咱俩开心地解开麻绳,我要吃上两三块儿才过瘾,饮食向来节制的您,总是只吃一块儿,还教我用勺子吃掉旅途中被压碎的小点心块儿。这,再也没有了。
直到写着这篇文字,想起您,小时候常常把我的作文细细读过,耐心修改,给我讲每一处修改的缘由。经您修改的作文,常常被老师点名表扬。今天的这篇文字,您可否再给我修改?这,再也没有了。
......
如今,家里再没有了您的身影,但不知为何,我觉得您一直都在。就算看着您的遗像,还是觉得您离我们这么近,没有走。
不知从哪天起,那铺天盖地的悲痛,一点点转化成对您的追忆。不再怕翻看您的相册时会泪流满面,不再怕提起您时会惹家人痛苦。开始回想您的面容、您的身影,开始整理您的东西,收藏您的笔墨,开始摊开您的宣纸,开始像您一样写字。
不知从哪天起,看着照片中的您,心中泛起我们在一起时开心、感动的温暖时刻。偶尔捡起角落里您掉的冰糖块儿、摸到沙发缝您随手作笔记的小纸条、翻到书中夹着的您的老照片,除了淡淡的忧伤和深深的思念,更有心中泛起最温暖、最柔软的涟漪,像在跟您会心微笑,这是我最享受的时刻。
由铺天的悲痛到温暖的回忆,由浑噩懵懂到探寻人生,也许,这生命的终点,是父亲继生命之后赠予我的第二份厚礼。我深信,这绝不是父亲给我的最后一份礼物。
父亲离开了,但我们没有失去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