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城记忆 || 村子系列散文之七:灾祸连连/轩诚清读(第515期A)
当年的尤家庄留下了张妥多少美好的童年印记与神奇的探险,不幸的是刚刚稳定下来的家庭又和全国的百姓一起,进入到那个不幸的动乱年代,更不幸的是有过国民党部队当兵经历的父亲,还是一个要抒发自己的认知的真理的人,灾难自然的降临了......
文/张妥
导语/诵读:梁轩诚

尤家庄的北部村田被称为北湾,北湾有一株古老的皂角树是我们躲猫猫游戏的地方。这棵老树有多少年了,没有人能够知道,它的主干需要我们三个小孩合抱才能够抱拢。少说也有三四百年的历史了吧。这株老树每年开出白粒粒小花,结出半尺长的皂角,先是绿的,逐渐向褐色过度,直到黑红色。村妇们摘下来,用作洗涤衣物的辅助物,就像现在所用的肥皂。皂角树枝条伸展的直径有三十多米,而且枝干向五六个方向生长,上下左右可以贯通交联,最是适合躲猫猫的地方。我们上得树来,各人占据一块树枝,然后一声喊,开始“石头、剪子、布”来比大小,留下最后一个人来四处抓人。现在我无法想象,在那样一株树上,孩子们怎么能够像猴子一样上串下跳地挡来晃去,然而,事实就是如此。此处留下的尖叫声、欢笑声,一辈子都不能忘怀。
村子西南面的村田被称为西路壕,这是一处较为荒僻的去处。为什么称为壕,因为这片地里较四周低洼有三米左右,它不是自然坡度形成的洼地,塄坎上下直直的,肯定是人工所为,塄坎上上长满了各种灌木和大叶子树。人小鬼大的我们,连大人们也少去的地方,好奇心驱使我们探个究竟。这一看不打紧,吓得我倒吸一口凉气,拨开那些大叶子树,我看到了一排的墓坑,而且看到了掀开的棺盖,黑洞洞、阴森森的,大家发一声喊,飞也似地跑开了。看起来这些墓地不是杂乱无章,然而全村人都不知道这是谁人的墓地。哦,我想起来了,也许这和尤指挥使的家族有关。
尤家庄的创始人——尤指挥使,连同他的家族,都显得非常神秘。我原先想着他们有三种归宿。第一,他们是大明朝的达官显贵,清军入关统一华夏,他们反抗,被清军基本斩草除根;第二,整个家族感染了某一种流行的瘟疫而大部分毙命;第三,由于以上的原因,只有少数人逃走到远处,隐姓埋名,抹掉历史的记忆。对的,西路壕的洼地,一定是当年营建村庄取土而成,那些墓坑,一定是尤姓死去的族人。想到此,不仅有一丝悲凉,遥想当年,金戈铁马,与秦王朱樉一块平羌安边的尤指挥使,他的归宿竟然如此。

我给父母亲讲我们的所见,父母亲非常惊讶,说,再不敢到那些凶险的地方去了,听人说,旧社会那都是狼豺狐兔垒窝的地方,现在也是蛇蝎龟鳖出没的地方。到晚上,母亲背着我,父亲跟在后面,走到村子南面没人的地方,母亲就小声地喊着我的名字,喊一句,父亲答一声:回来了。直到走回家里,闭上街门。母亲说,这是喊魂呢,怕是你的魂魄都被吓掉了。
自打永丰小学建成,我成为三年级学生开始,就感觉到了人世间的诡异。隔三差五,父亲总被驻村驻队的工作组叫去写自传。母亲问父亲,你又不是什么大人物,有什么资格写自传。父亲说,什么自传,实际就是交代材料,还不是有几年当国民党兵的历史嘛,没完没了了。
我的一个同学给我说,现在全国都在“反潮流”,张铁生先批判了资产阶级教育路线,小学生也没有落下,有一个叫黄帅的学生“反潮流”,都被中央表扬了,毛主席还亲自接见了。咱们也“反潮流”吧。我说,我觉得老师都挺好的,咱们反什么呢。同学说,老师骂过学生,打过学生,这不是资产阶级是什么。于是,同学贴出了一张大字报,竟然也缀上了我的名字。
学校一位教师看后,说我,你也敢写大字报,先把你们家的沟子擦干净吧。走进展室,大大出乎我意料的是,我的父亲竟也赫赫在列。我的头轰的一声变大了,眼睛也冒起了金星,好大一会儿,浑身颤栗着。等我平静下来时候,看到画面上的父亲变形了,脸是自己的脸,身子和腿是蛇身和蛇尾。主要的罪状是,不清白的历史,反对批林批孔运动,是不折不扣的坏分子。再往下看,还看到了母亲的丑化像,正在给父亲扇着扇子。我立时血往上涌,想立即撕碎这些展画。可是,太突然了,我不知道他们真掌握了什么材料,才敢于这么肆无忌惮地侮辱人格。于是快速往下面看,如果再有我的丑化像,我会毫不犹豫地撕碎这些丑化像,如果敢有人阻挡,我会立即提刀拼命的。因为,我从小就接受了爱党爱国教育,谁要想侮辱,毋宁死。没有我的丑化像。我噙着眼泪离开了。

第二天,原来到我家叫我一块上学的同学一个也没有来,我走到校门口,与同学打招呼,他们一个个都把头拧向了另一边,当时想,这一定是受人指使,策划的一个行动。一个小学生脆弱的心灵,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我变得沉默寡言了。每每上学,一个人独来独往,为了不受人欺负,开始学习武术。
五年级的一天,中午放学后,看到公社派出所负责村子治安的一个警察站在村子的北头,直觉告诉我,他这是把着路口,防止被逮的人逃走的一个行动。我回到家,帮母亲烧火做饭,一边向灶膛里填着玉米杆,一边对母亲说了此事。母亲可能觉得我一个孩子有这样的想法太可怕了,于是说,最近咱们村那个精神病患者不安生了,也许是抓他吧。母亲打搅团,刚盖上锅盖,来人就把父亲叫走了。母亲一下子慌了神,说,快快,你爸被人叫走了,快看看他还有写的啥反动语言,赶紧藏起来。我把父亲写的摞起来有两三尺高的教案本藏了起来。母亲说,你吃了饭上学去吧,家里有妈呢,不要操心。我背起书包,走到村长家的时候,有意放慢脚步,村长家的街门开着,我正好看见我父亲站在那儿,铁青着脸色。两节课后,我不再像往常那样在学校操场打球、练武,抓起书包往家里跑去。
村口停着一辆后开门的吉普车,我家所在的小巷子站满了人,都在窃窃私语。我走到家门口,看到家里有许多警察和村干部,不让我进去。我站在我家对面我舅奶家的一块石头上,看着警察揭开了窨井盖,准备搜查。我一下子紧张了起来,因为母亲让我藏起父亲所写的反动话语的教案本,我问母亲藏在什么地方呢。母亲说,藏在炕洞里边吧,用炕灰埋住就可以了。我说,不,如果要抄家,咱们家这么穷的,没箱子没柜子的,人家一准就想到了炕洞。于是,我把父亲所写的教案本,全部藏在了窨井里边。警察揭开窨井盖,坐在窨井边,警察观察了一下,似乎没有翻动和踩动过的痕迹,双手一撑,回到了地面。我的父亲躲过了一劫。

警察给我父亲戴上了手铐,村人怕我母亲看到这个悲惨的场面忍耐不住,把她反锁在了舅奶家里。警察带我父亲走出家门的时候,我对父亲说:爸,你放心走吧。家里有我妈呢,我把我妹妹带好,你不要操心。我父亲看我一眼,什么话都没有说,仅仅点了一下头,就被警察带走了。
晚上,我问母亲,我爸还会回来吗。我母亲说,难,同是反革命罪,**村的***还改名换姓,去了很远的村子给人当了继子,破案后不是还被枪毙了嘛。
好在尤家庄的广大父老乡亲没有落井下石,他们给了我们家极大地安慰。那天我与父亲临别的话语,也被好心人修饰了一番,大家说,人家娃就是乖,换了别的娃,早都六神无主了,你看人家娃咋了,人家娃给他爸说,爸,你到监狱好好坦白,人民政府会宽大你的。
两天后,母亲说把街门关了,再拿顶杠顶上。然后说,去,把你爸写的乱七八槽的东西烧了。母亲问我,你爸都写了啥东西。我边看边说,主要是写现在上边胡闹了,孔夫子那是两千年的圣人,得罪了谁了,拿到现在批判来了。孔夫子讲仁义礼智信孝悌忠勇,哪朝哪代不讲这些东西,难道奸贼当道豺狼横行就是继续革命的成果。我一张一张烧完了父亲所写的东西。
转眼间就是冬天了,母亲去生产队的猪圈喂猪,飞飞扬扬的雪花落在半人高的墙上,母亲个子矮,上到墙上才能把猪食倒到食槽里,脚下一滑,摔在了猪圈里。母亲听见自己右胳膊的骨头“咯嘣”了一声,浑身的汗水一下子沁了出来。
我正在学校上课,有人叫我,快,你妈骨折了,你妹子在家没人管,赶紧回家吧。

我跑回家,知道生产队已经派人拉着架子车去二十多里路的一个村上的祖传正骨大夫家里去了。我捅开炉子,给五岁的妹妹烤了馍片,她吃后,我又给她喝了水,说,睡吧。然后,噙着眼泪,想着母亲。
大约是凌晨左右,母亲脖子上挂着绷带回来了。我问母亲疼吗。母亲说,不疼。但是,数九寒冬,她的额头上渗出了汗水。
第二天,母亲告诉我,你到三家庄你姨家去,叫你姨过来帮着给你兄妹俩做几天饭,我这骨折的手臂是做不成了。
早上,我出了门,漫天的雪花飞舞着,遮盖了村庄,大路,田野。我摸索着向东边十里外的三家庄走去,新修的大路凹凸不平,雪落在上面,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连滚带爬,偌大的田野,隐隐的村子,在纷纷扬扬的雪花中死一般沉寂,只有我一个人,流着眼泪,向着姨家走着。四十年后,我经过了多少生离死别,但当回忆起那天的场面,仍然有抑制不住的泪水奔涌而出。
姨家也有三个孩子,听说了这事,立刻赶了过来,为我家做了七天饭。末了,母亲对姨说,你回去吧,你也有三个娃要照顾呢。姨走后,母亲和了面,拿过来擀杖,一只手为我们擀面。天大地大,哪有母亲的恩情大啊。
九个月后,父亲被开了一次批斗会释放了,母亲的手臂骨折也大体痊愈了,我也即将走入中学的教室。
2014年6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