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询意义

20190810 摄于湖南

我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看到爸妈二十六年前的结婚照。那个时候的妈妈，脸若银盘，眉似柳叶，眼如星辰，是标准意义上顾盼生辉的美人。

在这张没有美图、没有滤镜、没有色彩的黑白照片前，我惊叹不已、唏嘘不已，也悲伤不已。

爸妈二十六年前结婚登记上的照片

朋友安慰我，说，人都会老的，何必抗拒自然规律呢。

我沉默。伶牙俐齿如我，很多时候，又常常语塞，我的心里，有很多的痛，没有办法说给人听。

我知道，时光会带走胶原蛋白，地心引力会拉松紧致皮肤，美人会随岁月沉淀出另一种气质和韵味。

我从不抗拒正常老化，我只是畏惧那些逃不掉的生老病死。

我悲伤的是，近二十年的疾病，把妈妈的美，生生地剥夺、抽离了。这些年来，在病痛面前，她对美的热望、甚至作为人的尊严和体面，都被压榨得所剩无几了。

她年轻时真的是极美的，戴着卷发和墨镜，画着精致的眼线，粘着小刷子一样的假睫毛，穿着露脐装阔腿裤，站在镜头前巧笑倩兮。

可是现在，她只能常年往返于医院和家，忍受疼痛与呻吟。。

而我对此却无能为力。

无论我多么努力地学习、生活和赚钱，我都没有办法，再让她回到以前了。或者说，这个要求太高，换一个，我也没有办法，让她像其他的妈妈一样，正常、开心、自然地接受生命渐进的衰老了。

所以我悲伤。

我自幼就穿行于医院，与各种各样的医患打交道，看到人性最纯的善和最坏的恶（后者我只是选择释怀不写），听到太多哀嚎和尖叫。

研一写作课，老师很震惊我的好几篇习作都围绕“死亡”，有同学甚至质疑，我何以接触过那么多死亡的案例。

每个人此刻的所思所想，都是ta过往的全部经历堆砌起来的。

我承认，我自幼，就不是那么普通的小孩。我过早地见证了太多生与死之间的拉锯战，我过早的成熟，又过分的敏感。

我看到无数生命的离开：亲戚、同学、朋友、医生、邻居、陌生人，还有医院里数不尽的病人。

我没有办法安慰朋友圈里朋友发布的讣告，因为我自己，对于未来至亲必将来临的死亡，不接受任何安慰。

所以，每每听闻朋友至亲离世，我只能用克制的语气，絮叨几句：

真的，很多事，都是多说无益。

但是我又偏偏尤爱，自说自话：活着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我的脑子里，总有那么一个小人，在无数个亲历生死现场的瞬间，跳出来问我：你说，活着反正都会死的，那这一遭，到底有什么意义？

它在很多的嘶喊、挣扎、痛哭之间，揪着我的头发，指着我的鼻头问我：你说，人活着，生老病死一场，有什么意义？

然后，这个小人，结合我的所有经历，给我洗脑：

高中语文老师讲莎士比亚悲剧，说到其定义：什么是悲剧？悲剧就是把美的东西毁灭给你看。

从这个意义上而言，人生就是一场悲剧，而且是没有意义的悲剧。

你从母腹呱呱坠地，有着娇嫩的婴儿皮肤、明亮的双眸、强健的四肢，然后成年、老去，最后死去。如果你足够幸运能够活到高寿，你会经历皮肤失水、起皱，生出斑块，你的眼目变得浑浊近乎失明，你直挺的背一天天佝偻，最后你只能坐上轮椅，因为抬腿就疼。你一无所有地来，辛苦一生，积累无数物资，然后一丁点也不能带走。

你不断得到，最后终将失去；你不断邂逅，最后终将分离——所有美好，最后都被毁灭——往大方面去看，生命的轮回，都跳不出这个圈。

以上这番控诉让我胆寒。我沉默，因为它说得很有道理。然后我试图逃避，因为我觉得，追询人生的意义，这一行动本身就没太多意义。人们不是说，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吗。好死不如赖活着，还追问什么意义呢？

但是头脑里的小人，还是不依不挠：人生的意义到底是什么？以百年高寿来算，你的人生，已经过了四分之一了，你活明白了吗？

1. 是追逐快乐吗？就像填人口腹的鱼，也被盖棺定论“快乐的鱼”，所以好多人说，carpe diem（及时行乐），快乐就好。

但是，只有快乐的人生，现实吗？每个人，都逃不掉生离死别，这些时刻，你有可能快乐吗？一味地追逐快乐的人生，娱乐至死，快乐只是一种情绪，当快乐的幻象破灭，残存的意义，还剩多少呢？

2. 是忍受痛苦吗？大多数的人，所有获得，都需要前期的忍受——无论是物质还是人心，你都需要忍受落寞、打击、甚至是痛苦，没有不劳而获。

但是，如果人生的意义只是忍受痛苦，那你如何安置那些发自肺腑的笑颜？

于是彻底否定了人生“享受论”和“忍受论”。

20190810摄于 湖南

我看着妈妈的照片，继续思考人生的意义，思考到眼里潮水涌动。然后我起身，骑车去看山河。

头脑里的小人逼问太紧，我必须出去透气。

然后，我就看到了屋后西洞庭湖的阳光和云：

那一瞬，天地万物的美瞬间击中了我。我第一次，认真地和脑海里的小人吵起来：去你的人生意义，这就是意义。

你看，这壮美河山，这鱼，这云，这湖，这树、这阳光。

我知生离死别无法逃避，我知人会衰老和死去，我知世间有太多心碎和绝望，但是，人间还是有着众多美好的存在。

你受点苦，遇到它们，然后平静地分别，这就是意义了。

定睛看到湖边长满了各色野花，有的已经枯萎，有的正在怒放，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突然就领悟了它们给出的答案。

如果野花也有“花生”（类比于“人生”）的话。

你看啊，路边的花，自顾自开放、衰败，管他骄阳似火还是大雨倾盆。

生命的意义就在于经历，经历这一代代的轮回。你来人间一趟，要彻彻底底地经历悲喜、福祸、希望与失望。你被爱、也爱人；你得到，也失去；你抛弃，也被抛弃；你成功，也失败。人类的际遇，从来没办法用好坏二字一锤定音，但人类依然生生不息。

纵观人类的生活万象，类似的例子，不胜枚举：

哪怕每一次创业前，你明知风险很大可能血本无归众叛亲离，可你还是义无反顾地咬牙坚持，在无数次的失败过后等待最终的成功。

哪怕每一次恋爱前，你明知有些感情就是会无疾而终，有些人就是会形同陌路，可你还是勇往直前，敢于接受爱，也不吝惜给予爱。

哪怕每一次就医前，你明知可能这次就要一命呜呼与世长辞，你还是含泪躺上了手术台，把生死状交给了医生和上帝。

……

你来人间几十年，就是要经历这些东西啊。这就是意义，区别于机器人、草木、单单为人的意义。

就像野花一样，你沐浴阳光，也经历风雨，你抽芽，然后枯萎，蜜蜂为你授粉，风儿把你的后代，带到远方。

那是整个人类族群，璀璨的未来——你是这个未来板块里，缺一不可的一环。

面对它，经历它，接受它，这就是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