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羊城,第一次亲历车祸
01.
229路公交后门弹开的时候,三三两两的陌生乘客,从我身后挤过,跳下车往车头方向张望。我头脑一片空白,左半身刚被急刹甩向后门扶手、骨头与铁杆尖锐碰撞后生出的疼,迅速蔓延开来。
下意识咬紧了唇,呆了几秒,也跳下了车。
02.
左手臂和大腿的痛感愈加明显,像被无数小针扎过,密密麻麻的疼。车里车外的人,都专注地打量着那辆车尾和公交轻微碰撞的小轿车。
没有人问我,你疼不疼。
我呆在路旁,隔着车门两三米的距离,目光呆滞地掠过在马路中央搁浅的公交,掠过车里还坐着的岿然不动的人群,掠过那个陌生外国大叔平静的侧脸。隔着玻璃,我们目光交汇,然后又迅速挪开。
03.
目的地是赤岗站的省二医,车祸发生地临近客村,我迟疑几秒,突然撑开伞迈开步子开始疾走,冷风夹着湿意扑在脸上,灌进衣里。
长发飘起来,裙摆飘起来,风衣的衣角也飘起来。身后嘈杂,愈行愈远。沿途热闹的商店鳞次栉比,好看的店铺,美丽的服饰,香醇的零食,接连不断地涌入眼帘,又迅速在眼前蒸发殆尽。
——
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呢,就像PPT里的动画特效,快速弹入,又迅速淡出。
心里突然生出一种难以言说的虚无感,平日作为年轻女孩子喜欢的那些东西,好看的衣服,鞋子,包包,吃的,喝的,所有的一切,在那一瞬都碎成这南国春晨浸了雨的风,虚无。
传道者说,虚空的虚空,虚空的虚空,凡事都是虚空,这也是捕风。
想起《圣经》传道书里的这句经文。
04.
世间事,除了生死,哪一桩不是闲事。
我奋力往前走,身上已经不疼了,胸腔却骤然疼起来。
心乱如麻。
如果,刚刚这场万幸无人员伤亡的车祸,升级成救护车赶来担架抬起的事故,再如果,担架上抬的人是我,再再如果,今天是我在这世间的最后一天。
我是说如果。
人生从来没有如果,过去面对这句常常感叹,真残忍啊,如今想说,真幸运。
05.
从客村到赤岗的那条路,我走得很快,大概天气不好,人容易抑郁,边走边忍不住又胡思乱想:如果我死了,会怎么样。
胸口发堵,人群戴着各式各样的面孔与我擦肩而过,孤独,是张密不透风的网。
继而冷静客观地自问自答:不怎么样。
06.
这世界太大了,人太渺小了,真的,一个人的死亡,对绝大部分生者的影响,真的算不得什么。不是我残忍冷漠,而是洞察这二十几年人世后得出的结论。
上周导师课上提到,微信群里,常有人说起某某名人逝世,随后一群人便跟着复制转发一连串双手合十的表情,她从来不发。试问,若不是出于所谓的社交礼节,有几人是真的哀痛呢。
真正的悼念与沉痛,从来都只会产生于和逝者有密切关系的人群之中。
比如至亲。
那日高三学生朱朱跟我说:"老师,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轻生的,因为我跟我妈说我高考考不上就自杀,我妈说,好啊,二十年后,你会发现,你妈在奈何桥上等了你二十年。"
我永远也忘不了,她说这话时,眼里闪闪的泪光。
07.
生死思索下,于世界,唯一放心不下的,竟只有体弱多病的母亲和日渐年迈的父亲。我悲哀地想,反过来,如果我真的不复存在,唯一真正切肤难过的,也只有我的父母了吧。
这个世界,少了谁都能继续公转自转,没有谁不可替代,但于父母,我是他们世界的轴心。于现在的我而言,他们也是我的轴心。
08.
后知后觉的恐惧与悲伤,像巨大的溃疡,轻微刺激就激起神经巨大的反弹。这些日子里用笑藏起的泪,突然就苏醒复活。莫名其妙地,我倾斜伞把,遮住前方的视线,边往前跑边呜呜呜地哭起来。
不不不,我才不要像个疯子一样在马路上嚎啕大哭,我要积攒力量和能量走前面的路,还要给妈妈寻找合适的医院(不过多解释,老读者或许记得2016年度的推送)。
09.
母亲来广已近半月,这半月,诸多物质和精神双重的新挑战,使我常常过得心力交瘁。
人对压力的适应和承受能力有多大呢,我常疑心它没有极限。
许是我太敏感矫情,作为当事者习惯轻描淡写,却还是忍不了旁观者若无其事。从来不信世上真存在感同身受,所以我不提,就算提了也不提那些无助与难过,不跟任何人完完全全彻彻底底袒露内心隐秘,除了上帝。
越来越清醒地认识到,面对挫折,求人帮助当然很重要,毕竟个体势单力薄,有必要连接一切可以连接的资源与力量,但第一步,最好的解决办法永远是,自救者,天救之人救之。
所以啊,我边走边哭,先是难过生死的虚无,到最后转为对生的感激——生命的鼓励如此明显又隐秘:我劫后余生,又马不停蹄赶往医院,为这世上于我最最重要的为数不多的个体之一,寻找延续生命的方法。
10.
走到省二门外立交桥下的时候,一辆公交在身旁飞快驶过,不经意往车里瞟了一眼,看到文首那个外国大叔,依旧坐在同一个位置,一脸平静。我看了看车侧身的车牌,赫然写着:229。
还是那辆车,被我头也不回留在身后的公交,撞击过后,又载满客旅,轻快地绝尘向前。
觉得很受鼓舞,眼角的泪,不知什么时候也已风干,被泪水洗过的视线,一片明朗。
我飞快地跑起来,大彻大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