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个故事——致清明的第二十封信
清明:
好像这些年过去了,树木丝毫没有长进,建筑还是老旧风格,彼时跳跃而够不到横梁的年纪,想必现在轻轻松松就可摸到。四合院在商品房和建筑中间挤得快要发疯,年轻的孩子们呀,依然以昂首阔步的姿态,眺望栏杆之间的天空。明明是一片叶子掉落的事情,偏就衰老年轮,才要长大。
我一直认为街道上不安全,书院路被挖的坑坑洼洼,到处显露出繁华之前的衰败气象。事实上,我们的学校是一个有着铁矛似的围栏截住外面混浊尘土和藏有许多书籍的图书馆。青砖黑瓦连绵的屋檐在雨天织成一张网,几乎只要一抬起头,古井长廊边的几十数石阶,湿滑而又锋利。早上晨跑的路程异常艰难,围着院子一个周期的奔跑,人群长龙似的一节一节分割在转角与转角的距离之间。
阳光浓烈而炙热的从树叶的缝隙穿插而过,目睹新生第一次参观整个四合院的境况。回廊和回廊的尽头是另一个路口,我也曾独自一人困在里面,找不到出路。晚上是不敢去走一遭的,幽森又静谧的环境,总是轻易增添些许恐怖气氛。白天常常在图书馆里看书,靠着潮湿得泛起青苔的墙壁上,闻到那些几乎温澜的起了书虫的扉页,昏昏入睡。
那会儿看到斯蒂文森笔下被马匹踩伤后奄奄一息的瞎眼海盗,把朋友丢在月球上、自己离去的叛徒,从未来摘来一支凋谢玫瑰的时间旅行者,在魔瓶里被禁锢了几百年的精灵,波斯乔拉桑的蒙面先知,他那缀着石珠的纱巾后面是一张麻风病人的脸,瞳孔异常闪亮。我只好阖盖起书来,偷望一眼窗户,那铁矛似的栏杆外面有些什么呢?
教室坐落在五楼的我,又会看到橘子洲和夕阳一起沉没下去的湘江,夜晚还少不了一条运输船,傍靠在茅草摇曳的沙洲,马在吃草,摇尾。我仿佛看到了过去很久以前的清晰而细微的形象,不想在添加什么细节,我的描写就够了。记不清多少年月了,那些被遗忘的景色几经盛衰,偶然回忆起来总是感人的。
学校的花房里,无花果树配合着爬山虎虎遮住了墙壁,无论阴晴,小阳台都显得无精打采;小卖部的人潮在暮色中逐渐消失,花房里的老子石像默默观看,仙人掌在别的植物普遍入睡时开始生长。实际上仙人掌总是逆来顺受,生活在最令人不愉快的土壤和干旱的空气里,被人漫不经心的当作装饰品。
铜像广场的青铜塑像锈蚀得发绿,杉木葱茏的操场是学生散步的场所,烦闷的夏天夜晚,年轻的学生走在黑煤渣一般的跑道上,土地像水面一般泛着泡沫,高草混合着沐浴露的清香,蚊虫也会陶醉。院子里的光线发黄,街上静悄悄的,空旷的四合院像是一排灯笼,那种虚幻而静谧的印象仿佛故事始终萦绕在我心中,拂之不去。那夜月色很好,弦声断断续续随风飘来,跑步的、说笑的、牵手的、都在歌中。那晚操场不仅仅有打斗,也有吉他。
我把记忆中这些往事写下来时,忽然无缘无故的想起了你,清明。我在孤独的夜晚,在无穷无尽的院子著迷似的散步,我并没有走出去一步,一旦我走在街道上,不是产生虚幻的感觉,便是听到庭院深处传来的吉他声,打野球的孩子在叫嚣,路边的狗也在吠,我同生活有了接触,这是我总能得到意想不到的安慰。从我翻出那道铁矛似的围墙起,我的过去就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它曾钩花了我的一条裤子,也戳穿了我对世界的认识。过去我长得干瘦干瘦,一双小眼睛让人看了不安,虽然显得十分黯淡,但皱纹非常丰富。凭借这些特点,我可以在过去时空的那些人群中间认出自己来。
清明,但愿你还能认识自己,像是遗落在忘乡的回忆所派遣的使者,来到你身边,把它最隐秘的痛苦,向你悄悄诉说。
清明,但愿你还能记得自己,我曾在黄昏的那个时辰,鸟儿已经扑进树的怀抱入眠,世界仿佛深沉的阒静,我怀着忧伤的心情,走向针矛丛生的地方。
清明,但愿你还能爱上自己,即便幕天席地孑然一身,整宿整宿在仰望寥廓天空,也不要怀疑上帝创造的星辰,除了我的罪行,还有原谅。
清明,过了这个纠缠的忍冬,要挨到来年春天,小草发芽燕子飞回,朋友脸上滚落眼泪的时候,才可以见到你。但是你时时刻刻和我们在一起,永远是个美好的回忆,和我在一起,因为你的可爱,谁都不能相比。
我们都再也不会爱别人,
再也不会,再也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