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上的牙套(散文)
我有段时间没有握笔了,现在我要拿起笔来写些文字,以纪念自己身体的变化。身体发肤源自父母,我们是不可随意篡改。但父母所给肉身,落草之后数十年水陆空移动,喜怒无常运行,自然有磨损,肉身非钢铁结构,即为钢铁,又何经得起时间岁月熔蚀!进入丙申年,本人口腔内某一颗牙齿就在牙科医院乖乖戴上了牙套。牙套为合金。合金者数种金属的合体。吾身自此非206块骨头组装之物,另加小小合金,镶金嵌银。
之前一切都很康健,牙齿尤其优秀,人说附骨的肉味道好,我却以为附肉的骨头来得更好。看动物世界,肉食类动物啃骨如嚼豆,尤以狼为甚。人在年轻的时候是不是都把自己当作狼,不知道他人如何,我是这样作为的,斗狠,用狠,如狼似虎,蔑视一切,点点骨头如何放在眼里,盘中有肉是连骨头一起嚼碎吞下的。年轻如何会想到一架肉身也能磨损?挥霍完年轻岁月,事情变化始料未及,好好的牙齿最近几年慢慢发现有些异样,不但骨头不能拿下,就连稍硬的东西也无法下手。譬如豆子,丢进口中每一颗牙都不是积极接受,王顾左右而言他,从左至右,从里至外,无人受命,熟视无睹,似乎此事与他们无关,一支原本攻城略地的队伍,现在竟是衰败难堪,一颗小小的豆子也拿它不下。如此也罢,豆子必竟不成餐中主食,每日也不以嚼豆养活。即便如此结果也日复一日愈加败相,软的也不行了,凡进食弄得满脸痛苦万状,吡牙咧嘴,只听哼哈叫苦。于是有一天,专此去看牙科,躺在那张机关道道类似刑椅的椅子上,大张着口,让牙医瞧个仔细。牙医厉害,一眼洞穿,说:磨损厉害,另外左边烂了一颗,右边一颗崩了半边。你知道牵一而发动全体吗?女牙医在天上俯视束手就擒的我,洁白口罩上方露出两只解惑释困的眼诘问。我眼望天上仙人,只想早施仙方去除咀嚼的痛苦,样子肯定傻乎可怜,只道知道,是不是两棵牙让我整口牙齿也不好用了?正是。如何是好?先修理崩去半边的那颗。接下来几天,数次躺到那张形似刑椅的牙医椅上,将一张从来不肯随意向人张口的嘴洞开,让那女仙人在其中凿凿磨磨,水洗风吹,反复加反复,精细复精细,我想像她是把那口可怜的崩去半边的牙当作了她这一辈子所遇最理想的石头精雕细琢,打造上等工艺品。“工艺品”可能几分理想,她脱下口罩,欣喜地给我说,很好,过十天来上牙套。十天之后戴上牙套,半边队伍总算整齐。我问,以后如何?牙医说:不要啃太硬的东西。牙医轻声慢语,漫不经心,我心里明白她是在传达上帝的某些意思。
热情啃硬到不能啃动任何食物,中间就是那么几十年。现在修理之后虽然半边队伍复整齐,但已然形式,仍不能对付太硬的。在我年至花甲之后,太硬的世间之物,无法无奈无能为力,此中我已悟出,美食于我已悄然剔除了某些,这不单年轻时不知爱惜狂乱挥霍的报应,也是人生往前行走自然而然的在一点一点削减。此其一,往后还有其二、其三——人活到一定时候,上帝就在你的身上加减乘除乱来了,毫无办法,无可奈何,直到“正如我轻轻的来,不带走一片云彩”的那天而罢手。
还好,人生盛宴,还有软的供我享用,何必去臆想等等后果,有则面对,无则心空,人生苦短,须得珍惜珍重。不能啃太硬的,就好好享用软的稀的,稀软之中亦存有世间美妙。自此淡然,随遇而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