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唯有诗，可以让你与众不同 / 四六文摘

No.481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
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靡室靡家，猃狁之故，
不遑启居，猃狁之故。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
曰归曰归，心亦忧止。
忧心烈烈，载饥载渴，
我戍未定，靡使归聘。
采薇采薇，薇亦刚止，
曰归曰归，岁亦阳止。

今天我所要讲的是《小雅·采薇》。

在讲之前，就不再叙述大段关于诗意人生的话语了，今天只有普通生活。

《采薇》是《小雅》里的一首诗，全诗六段。

从它的语气上来看，它应该是一个战士所写，一个有家不能回，戍边的战士。

《采薇》的前三段基本上是一种重复。

重复，是生命的一个被遮蔽的本质，是我们无法回避的人生之痛。

我们可以由个体想到整个庞杂的社会，它是由无数个重复构成的。一个个体继承上一个个体的使命，在生命里开枝散叶，完成生命的交替延续种族。

这是重复。

我们可以想到漫长人生岁月里，所走过的来来回回的路。它构成一个人人生的脉络，见证成长，也峥嵘岁月。

在有希望时，可以感叹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在失落时，仍可以高唱，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这是重复。

普通生活里，重复的方式，重复的事情很多。每天朝九晚五，日复一日。这样的生活看起来是没有尽头的，青葱少女熬成里黄脸婆，风发少年转身成了大肚腩。

这也是重复。

重复，在诗歌中并不是一个高明的修辞。但它简单，简单到让人可以一眼望穿。

每个人都在重复中，总感觉逃不出某道枷锁。

于是，有了诗歌这把钥匙。它启迪人生，唤醒每个人的诗性，让人找到自我。

我们来看《采薇》中的这位战士，他是如何找寻属于自己普通生活中的诗意。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这是“起兴”手法。先描写一种现象，然后由这种现象引起内心的一种感觉。

这个开头非常简洁，头三段的每句只换了一个字，却把“时光”这个如此重大的人生机密给诗意化了。

“薇亦作止”“薇亦柔止”“薇亦刚止”。“薇”，豌豆苗而已，“作”是发芽。读到这里，我们可以想象一下，春天，一花一世界，一草一精神。

豌豆苗发芽了，一切似乎都是美好的开始，然而这么曼妙的时节里，我却只能在战场厮杀。于是，很自然的就给人一种冲突感，先是视觉冲突，然后是情感冲突。

“柔”是少女般的姿态。由“柔”，我们想到了“柔软”，想到了“温柔”这些词汇。

那位战士和我们一样，也是血肉之躯。他心中“柔”，是一个女子。那个女子有着柔软的腰肢，有着万条柳般的风情。到这里，那位战士就忽然想要有一个家室。这毕竟是他作为一个普通人类最后的渴望呀。

“刚”是老迈的意思。时光就此变幻、流逝，人生就此虚度、蹉跎。豌豆的周期就此到尽头，人还没有老，可是人的心老了。

时光就是这样，一年唰一下过去了，一年唰一下又过去了，每个春天都让人无尽地感伤。

人，真的不是慢慢变老的，也许就一个春天，也许就那么一瞬，人的心，就一下子变老了。

于是，我们的那位战士，一直呼喊着“曰归曰归”。

老说要回去，却一直没回去。为什么呢，因为他回不去了。

有的人出走半生，可以归来仍是少年。有的人出走片刻，就已穷途末路。路上人，是最凄惨的。不然李白不会写《行路难》《蜀道难》。

你说“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仅是因为路途险峻吗，不，比路还难测的是人心啊！

战士回不去了，只有等待，等待着春天，也等待着夏天，但绝不是等待着他的童年。

他想要“靡室靡家”，可到现在为止，他没有室，也没有家，这都是因为戍边的缘故啊。

在传统文化里，室和家是一个很重要的概念，不仅仅是在文学上。

古人认为，婚姻，就是“男有室，女有家”，男人三十之前不敢有其室，女人二十之前不敢有其家。

室和家是不同的。古代标准的屋子正中央是“堂”，也就是客厅。堂的两边为“室”，也就是主人睡觉的地方。在过去，女人除了早晨入堂拜见公婆之外，其他的时间都是不允许入堂的，只允许待在室里。所以，在过去，妻子也叫作“室人”，就是我们通俗所说的“室内”“内人”“内子”。

那么什么是“家”呢？

“家”的字形是一座房子下面有一头猪，而且说“女有其家”。猪可以旺财，过去的堂屋除了供奉祖先的牌位，还可以让猪进来。有祖宗牌位说明这个家有传承，有猪说明这个家有财物可以延续下去。总而言之，“室”，是男人驻足之地，驻足是因为有吸引他的女人。“家”，是女子养育之地，有一窝一窝小猪般温暖的人，就是富足和美满，就是家庭。

但我们的战士，他甚至连坐下来休息一下的时间都没有，更何况是想家呢，他“不遑启居”，只能日夜兼程。

他在采薇的时候，看到那些豆苗，心底突然冒出个词汇“饥渴”。他是不是真的在说生活当中没吃没喝？当然不是，在他内心的那种焦灼焦渴，已经喷薄而出。

他不要打仗，他想要个女人，想要回去见到自己的亲人，这是他最直观的诉求。可是国家的事儿从来都没个完，总是行色匆匆，一年又一年。

于是，曰归曰归，成了空谈。

读到这个地方的时候，我们会更加感觉生命实际上是某种重复，如果永远这么重复下去，我们生命的意义就不大了，就会因此而生怨，由无休止的怨而生恨，人生不仅毫无意义，而且面目可憎。

他们说这就是平凡，而我觉得不是。

每天早晨起来去上班，然后下班，每天过着两点一线的生活，每个黎明、每个夜晚都仿佛一模一样的时候，生命便如同机械，生命已了无生趣，久而久之，就是衰败与枯萎。

看过了草木枯荣，方知时日轮回，不过须臾。我们会发现在这个辽阔的时间里，一切的重复都只为强调某一刻的到来。

突然有那么一天，有某种事物突然唤醒了我们沉睡的心灵，就在这一瞬间，我们的生命开始充满意义。比如说突然发现了一朵花，在某个黄昏你觉得温度很适宜，你爱的人给了一次小浪漫……

而在《采薇》这个战士的眼里，当他的生命不再只有敌人，还有这些豌豆苗，还有路边的野花野草的时候，他那刻板的生命便猛然复苏，他察觉到了自己内心的那个声音，去看看那朵花。

其实，那朵花可能一直在那里，但他原先陷于生命的焦渴当中，他对那朵花是看不见的、没有觉知的。因此，这一瞬间的转机，便是生命的转机，他看到了。

每个人也许都是这样子，总有些视而不见的东西，在原本的普通生活里，泛起涟漪的往往是那些微小而又真实的幸福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