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尚 ‖ 跷起二郎扯龙门

张潜　/文

列位看官，我必须事先交待清楚，这个题目有标题党的嫌疑，省略较多，按照完整的叙事规范，应该是：二郎庙前，我们跷起二郎腿，一起扯扯关于龙门峡的南山王。

好像不久前，我还坐在父亲架起的腿上。他牵着我的双手，一只脚上下颠簸，我随之起伏，咯咯咯咯笑个不停，父亲咧嘴念叨：“摇摇摇，摇板桥……”摇着摇着我就长大了，看见外公和父亲跷腿的样子很神气，也把一只腿跷在另一只腿的膝盖上，母亲走过来拍拍我，眼睛一瞪：“放下来，不雅相！”

怎么就不雅相了？母亲不说，我也不敢问。一问，保准会招来更严厉冷峻的白眼，甚至还伴随结结实实的巴掌。父母的尊严，保存在只能执行不需询问的规矩之中。

我知道这种跷腿的方法叫跷二郎腿，后来看了《孙悟空大闹天空》的电影，还知道里面有个比能翻筋斗云、会七十二变的孙大圣更厉害的角色，叫做二郎神。二郎神在电影里没跷过二郎腿，那我们说的二郎腿和他有关系吗？

四十多年了，近日读书才找到答案，豁然释疑。据流沙河先生考证，二郎本为兴修都江堰而赫赫有名的李冰二儿子，传说他帮助其父斩蛟除龙，疏通河道，死后被百姓尊为二郎神。此俗一经流传，华夏大地江河两岸的人们纷纷祭祀二郎神，只为请他镇妖降怪，消除水患。至于《封神演义》里面的二郎神杨戬，纯属小说家言，同李冰之子无半毛钱关系。

旧时都江堰所塑二郎神，其姿势就是架腿而坐，极不合传统规范，同肃穆端庄的神庙氛围格格不入，也同睿智严谨的李冰形象有了反差。这既不是耍酷摆谱，也不是分庭抗礼，是为了致敬更久远的治水英雄大禹。传说大禹不辞辛劳，治水十载，三过家门而不入，最终落下了滑膜炎、风湿、半月板毁损、偏瘫之类的毛病，反正走路不利索，一瘸一跛，甚至两腿一长一短，坐在那里没法将两腿并拢，只好将病腿架在好腿上。大禹的痛苦无人知晓，不明就里的人偏好东施效颦，后世治水的二郎便架起了二郎腿，模仿大禹的巫师们将之称为“禹步”，以为这就是大禹能呼风唤雨降妖除魔的不二法宝。至今，三峡地区的巫师们和道士们，还在各种法事中，表演这种古怪而僵硬的舞步。

祖国广袤，民风各异，各地民众是否跷二郎腿，我未考证过。想来不会太多，因我还未在影视里见过。

大禹神通广大，能号令珍禽异兽，《山海经》所记“应龙”即为其麾下治水的得力干将。巫山人熟知的那龙冒失地认定牧童镰刀所指方向，因而错开峡口，最终被大禹斩杀于巫山之南的故事，可作为参考。兴风作浪的龙蛟，最终改邪归正，造福万民，当然有资格享受祭祀，年年大吃冷猪肉。同据流沙河先生所言，二郎实为“孽龙”音转，将作恶的牲畜改编为行善的人间楷模，这是儒家在几千年前，为教化百姓创造的又一成功案例。

现在，我能推测当年母亲为什么不允许我年纪轻轻跷个二郎腿了。一支残废的腿，哪怕神仙这样跷过，也沾染着俗世的悲哀。不恭，不敬，不文，不雅，不健，不康，跷它干嘛？

自古民众深受洪水其苦，视为吃人不吐骨头的猛兽。在“厌胜”巫术的引导下，建一座二郎庙，一劳永逸地镇住动辄令人倾家荡产的水患，自然省事省力，简便易行。依山傍水的巫山县城，有一座二郎庙绝不为奇。庙宇当然要供奉二郎神，但此神早已收敛形态，变换坐姿站得笔直，并不跷那个经典的二郎腿，令后人失去了直观教材。小庙不大，在渝宜高速公路巫山出口左边龙洞鸡下方。——我从不认识该店老板，也未收取一分广告费用，你若想品尝这鸡的味道，千万莫打我的招牌。这个庙，据说就同此洞渊源极深。有道士说此山梁形如巨龙，汹涌直扑县城，数十万人口恐有灭顶之灾。于是修二郎神庙一座，守住前行关口，宣告那龙胆敢前行，定会斩头抽筋剥皮。聪明之龙果然识相，扭身一转，从这个洞口钻过去，然后从山的另一头钻出来，顺着大宁河的龙门峡奔向大海。

手持5G手机的现代人当然会一笑了之，安居高峡平湖自然不知洪水之患。“据历史记载粗略统计，自西汉（公元前206年）至清末（1911年）的2117年间，长江发生水灾共214次，平均约10年一次。唐代平均18年一次，宋、元平均5~6年一次，明、清时期平均4年一次。长江水灾愈到近期愈多，同时随着经济社会的发展，灾情也愈严重。”

《巫山县志》载：“清同治九年（1870年），长江大水，水位137.65米。城垣民居淹没大半，仅存城北一隅，涨水退水历时半月。衙署科房倒塌，档案无存。围墙淹裂，垮塌近30处。”洪患灾难，可见一斑。千年之前的黎民百姓无计可施只能求得心安，相信一切都能如愿。有一份前行的希望，是不是比浑浑噩噩，或者无知无畏，活得更为灿烂美好？

龙门桥旧影

这个龙门峡，旧称雒门，来历无考。查有关典籍，该字有鸟名、黑身白鬣之马、通“洛”、作为姓氏等诸多义项，究竟据何而来，还需有心人士破谜后提醒小生。因字形复杂难写，俗称为罗门或洛门。四十年前，我从大昌到巫山读书时，船工口头称此为罗门，地图上赫然标注的也是“罗门”二字。许是为了旅游需要，或者应和祥瑞，遂改为龙门。观峡口山石壁立，相峙高耸，确如大门锁山，名实相副，通俗易懂，也算妙作。

龙门峡逼仄难行，滩险水急，银窝滩极为出名。冬季水枯，上行旅客必须清仓全部下船“起旱”，纤夫才能奋力将空船拖上滩口。夏季洪水暴涨，水陡弯急，后面拿艄的和前面掌舵的必须配合得天衣无缝，才能合力在千钧一发之间闯过一劫。

这个峡又称作铁棺峡，铁棺就是两千多年前少数民族奉行的悬棺。光秃秃的崖壁上，也不知古人是如何徒手将笨重的棺材和尸体搁置到那云端之下的。如此费心之作，是财力、物力和人力的综合体现。一来为向世人昭告对父母极孝，父母的灵魂免受猛兽和尘世的打扰，能早日升天；二来期望这高高的棺材能给自己带来高高的官位。

面对无法攀援的悬崖，黑黢黢沉默不语的棺木，底层百姓在惊叹之余生出了满藏着金银若干的想象。至今，还有类似的歌谣存活在长辈的记忆中。

山对山，崖对崖（读作ai），金银两棺材。

舍得一身剐，走去就拿来。

毕竟这是胜算不大的高危项目，加之对祖先的棺材有本能的忌惮和敬畏，所以唱唱就罢了。民国时期，县长马某苦于无法筹集军火粮饷，陡生一计，命令士兵举枪射击，企图打烂棺材，让金银流泻下来。哪知几声枪响后，峡内阴云密布，电闪雷鸣，县长和士兵只好抱头鼠窜。

“文革”时期，几位富有冒险精神的红卫兵小将，在“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争取胜利”的鼓舞下，勇敢地攀上悬崖爬入绝壁，用长绳将棺材垂吊下来。这个壮举，证明了黑黢黢的棺材并非铁的，是灌满尘埃的优质木材，那里面只有黯淡无光的人骨，没有毫光闪闪的金银，几颗伤痕累累的弹头，证明了马县长手下的士兵，准确地将子弹射入了那段幽幽的历史。

现在，读书、开会坐久了，我也会不自觉地跷起二郎腿。因为，两腿并拢太拘谨了，就想在有限的空间内，不引人注目地换个姿势，顺便也换换心情。那条腿的颤动，会不自觉地泄露我心头的迟疑、慌张、自信、逍遥、等待、观望。和当年的大禹绝不相同，当我一条腿麻木的时候，会换一条腿，再架起来。转换的瞬间，两条腿有关的血流会发生些微的变化，不知不觉，也会改变我的主张。

长了第三只眼的二郎神，翘着二郎腿的二郎神，凿山通水的二郎神，请允许我用身体的模仿，向你致以伟大的敬意。

2021年5月8日

图片选自网络，若侵权，请联系删除！

---

主编/　刘庆芳

微信号/　461269457

投稿邮箱/　[e-mai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