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你可以成为另外一种人

文/六神磊磊

一

青年节，应景刷了条视频，B站的《我不想做这样的人》。作为奔四的人，有些感触。

这是之前《后浪》的2.0版。去年是前浪向后浪喊话，这一次是后浪自己站上舞台发声，陈述自己不想成为某些样子的人。

包括不想成为“拿锯子的人”，非黑即白；不想成为随波逐流的人，毫无特点；不想成为隐形的人，良善缺失；不想成为浑身带刺的人，杠遍一切，等等。

里面的孩子，字正腔圆，意气风发，优秀得活像是我少年时的样子。

看了之后，我有一些记忆被重新唤了起来，脑海里迅速地闪过一些影子。

那都是自己曾经不想成为的人。

毕竟，每一代人少年时都有自己不想成为的人，只是当初没有如今的平台，说不出来而已。

二

先说一个身边朋友的事。

有一个自媒体圈里的朋友叫老徐，注意是老徐，不是徐老，这两个称呼是有很大区别的。

很多很多年前，还未满二十岁的老徐去媒体实习，成为了一名兢兢业业的实习生。然后他就有了一个自己“不想成为的人”，就是他的实习老师。

实习老师的工作是拉广告。和当时很多同行的做法一样，这位老师承包了报社一个版面，上半个版搞软文，下半个版搞广告，然后利用自己在有关部门积累的人脉，主攻家具行业。

老徐也跟着老师一起活跃在各个家具厂和餐厅包间里，学着老师的模样，向老板们释放诱惑和威慑，与他们觥筹交错、斗智斗勇、进夜总会，收下老板们用来赎买平安的烟和红包。

他也是在那时候学会了抽烟。

在短暂的惊奇和新鲜之后，老徐迅速厌倦了这种生活方式，觉得这不大体面。他离开了岗位，打定主意，不想成为下一个实习老师。

这就是一个很常见、也很典型的“不想成为那样的人”的少年故事。

三

我当然也有自己不想成为的人。拣个好说的、不会被人看到的说一下。

比如，我也曾在一个媒体实习，也有了一位领导。他从包邮区来北京工作，平日有点爱炫耀，时常提及自己在老家有公司，有钱有关系。

不久我和他出差，从中关村打车去首都机场。打车原本是很简单的事，但他不要我打，而是在中关村某个巨大的十字路口旁一辆辆拦出租车，不肯打表，非要谈一口价。

大多数出租车都说打表，他表示不屑。和别人谈又屡谈不拢，于是又口角几句。

时间挺紧了，再拖延就要误机了。我拖着两只大行李箱，呆呆地看着西装革履的他在路口穿梭来去，只想说一句：咱打表吧。

当时我就涌起来一个念头，不想成为这样的人。

的确，这是小事，我也并不是反对节约。可我不想成为专爱绕过规则，并且关键时候不分轻重，老想着占小便宜的人。

四

也有同龄人哀嚎说：为什么又埋汰我们中年。不是过青年节吗，怎么中年人又成靶子了。

每一个年龄段都有不可爱的人，但中年人似乎特别被针对。为什么？

是中年人皮糙肉厚，更扛得起？还是埋汰中年人比较安全，不容易招致反感——你都中年了还不能被说几句？

我的主业是读金庸。金庸江湖其实就是一个微缩社会，能窥见许多东西。毫无疑问，多数中年人是勤勉的、正直的。

天地会、红花会里的多数中年，全真少林丐帮里的中年，还有其余大大小小门派的一个个中年，他们或杰出或平凡，或闻名遐迩或默默无闻，但大都兢兢业业，恪守本分。他们是江湖能够运行和延续的主力。

而那些十分不可爱的中年人，数来数去，无非那么几种。

例如严重地言行不一的，如岳不群。他就属于是“拿着锯子的人”，在彬彬君子的面孔下，大搞非黑即白，搞“剑宗”和“气宗”之分，同门互斫。

又比如严重地缺乏同情心的，像灭绝师太。徒弟可以杀，亲朋可以可灭，从来不为自己流眼泪，也不为别人流眼泪。

还有极度地自私和贪婪的，像《雪山飞狐》里的闫基。为了获利，闫基不惜出卖无辜者和恩人，害死了大侠胡一刀。

我想每一代年轻人都大概都不想成为这几种人。

五

如果从反躬自省的角度，看看上述这些人，你得承认，中年人的不可爱仍然是有一点特殊性的。

比如说，他们的坏，往往是深思熟虑之后的坏。

左冷禅、岳不群做坏事不是懵懂，不是冲动为之，而是极度现实的选择。

他们完全明白自己坏的后果，也知道别人付出的代价。他们的坏，是明白了所有道理，却仍然拒绝去追随良善的坏。

岳不群本来是最明白“拿着锯子”的害处的人。他少年的时候，曾被剑宗的师叔一剑劈在胸口，差点送了小命，多年之后伤疤仍在。

他明明深谙撕裂、内斗的坏处，可是长大之后，却变成了另一个拿着锯子的人。

这便会让人产生强烈的失望和崩溃感：你本应该更明白道理的，但是你假装不明白。时光在你身上做了无用功，甚至是负面的。

再回想前文里提到的我们不想成为的人。

老徐不想走他实习老师的老路，感觉那样“不体面”。

而我也不想成为那位“打表厌恶者”老师一样的人，也觉得不体面。

为什么中年人的“不体面”给人感受特别强烈？

道理仍然是相通的，你中年了，应该更体面的，可事实上没有。

这里的体面并不是物质上、身份上的，而是指一份尊严和超脱。

六

并且，和青少年相比，他们能量更大，握持着更多的资源与实力。

作为江湖的把控者，他们一旦油腻，环境就会油腻。他们一旦在必要的时候隐身，人们就会觉得无助。

读《笑傲江湖》，你会觉得五岳剑派很虚伪，呆在里面特压抑。

其实五岳剑派里优秀分子明明很多。仪琳、仪清、陆大有、米为义，向大年……都是热血的好人。

何以你仍然觉得这些门派虚伪？无非是因为中年的头头脑脑们虚伪，所以环境就虚伪，就压抑。

他们很难被反对。灭绝师太要做什么事，纪晓芙、贝锦仪们无法反抗。令狐冲不赞成师父的做法，就只能被逐出华山门墙。

中年人如果不答应，青少年很难做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金庸武侠小说，某种程度上就是两句话。

一句话就是：我不想成为那样的人。

令狐冲不想成为岳不群那样的人，张无忌不想成为灭绝师太那样的人，杨过不想成为赵志敬那样的人。

而另一句是：你可以成为另一种人。

不要用上一代的方式去取代上一代，不要用你们看不起的方法去获胜。你可以不一样。

岳不群虚伪，令狐冲就坦荡，不拿锯子，不非黑即白。灭绝师太刻薄带刺，张无忌就真诚宽容，正视仇恨，弥合纠纷。

裘千仞、杨康心狠手辣、卖国求荣，郭靖黄蓉就善良正派，做侠之大者。

贝海石狡诈，石破天就纯朴。花铁干猥琐，狄云就正直。鸠摩智贪婪，段誉就单纯。

他们都没有用自己看不起的方式获胜。

而人最大的欣慰之一，就是当你穿越时空，回到少年的自己面前，对方说：我不讨厌你。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