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首届“感恩父母 让爱传承”全国散文、诗歌有奖征文大赛修学义作品
永远的麦收,永远的父亲
修学义(山东)
芒种前后的鲁东地区,清晨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漉漉的湿气,微风轻拂,宜人的凉爽让人感觉春天的脚步还没有走远。这个时节的田野麦浪起伏,中午炽热的阳光火炉般把大地一蒸,大片大片的青麦就变得穗头沉甸甸黄灿灿。
又是一年的麦收季节。
“你还不快干,蹲着磨蹭什么?快干!”坐在高铁上,望着车窗外随风起伏一望无垠的麦田,好像又听到那声严厉得近乎粗暴的催促。此时,我多么希望再听到这让我头皮发麻心里打怵又有些惊恐的声音。
麦收前的准备
麦收前两三天,父亲就在繁忙的农活之余,抽空着手准备手推车、镰刀、木叉、石滚子等麦收用的农具,屋里屋外几乎都是他急匆匆的脚步声和忙忙碌碌的身影。
紧靠东院墙有一块不足二百平方的空闲宅基地,露天,光照充足,地面平整,连着村子里的一条路,进进进出很是方便。不管白天怎么劳累,麦收前,父亲总是要带着一家人,把这块场地修理平整作为晒场。晚饭过后,一家人趁着天色尚未完全暗下来,父亲在前面用锄头刮松表面的硬土,哥哥挑水,我和姐姐抬水,母亲则拿着铝制的水舀子,在松好土的场地上均匀地泼水,然后興润一个晚上,用石滚子把场地碾压平整,逢上阳光充足,一个上午的时日,水份蒸发掉,就是一块平整的晒麦场地了。我们一家人,直忙到繁星满天夜凉如水,等母亲把整个场地泼完最后的一寸地方,我早已双腿如铅肩膀酸麻,走路跌跌撞撞,困得双眼睁不开了。
第二天早晨,我常常是在父亲大声的说话声中醒来,并伴随着吱钮吱钮的石滚子的音律,那是父亲在院墙外压场,并不时与村子里来来往往的行人相互打招呼,内容隐隐约约能听出来,是在相互交流着今年种了多少亩小麦,长势如何,预计收成如何如何。不管我家的麦子长势如何,此时院墙外父亲的声音,年年都是兴奋的,高亢的,充满着丰收的喜愉和欢快。此时的我睁开惺忪的眼,往往会被明亮亮的光线晃得有些眩目和错乱。
收麦的活劳累繁重,消耗体力大,母亲说要吃点带油水的好饭给肚子打底。所以,麦收当天的早饭会相当丰盛可口,能吃上油条,还会吃上从市场上买回来的卷心菜甚至是蒜苔等新鲜的时令蔬菜,而且菜里还有那个年代罕见的炒肉片。等我从炕上一骨碌爬起来准备吃饭时,父亲已经压完麦场吃完早饭,在“唰唰”地磨镰刀了。
这个季节我不敢懈怠,狼吞虎咽吃完饭,跟姐姐一起凑过来围着父亲蹲下,好奇地看父亲怎么磨镰刀,并拿起磨好的镰刀,一个说这个磨得快我用,那个说磨得快的我用,这个时候在准备手推车的哥哥插话进来说:“你们俩不能干活还要用快的?快的给我用”。大清早我们像三只小鸟一样,你一言我一语,叽叽喳喳围着父亲开始个没完。父亲平时话语很少,此时对我们仨更是一幅全然不理不睬的神情,低头专注地磨着镰刀,并不时用拇指肚轻轻刮蹭镰刀刃,通过手指的感觉和发出的声音,来判断镰刀是否已磨得锋利。此时,我常常看到父亲乐呵呵的笑容,满脸的皱纹也完全舒展开,眼里和嘴角有一股从心底深处漾出来的幸福和喜悦。
割麦
等母亲收拾好碗筷锁上院门带着我们姊妹三个来到田间地头,父亲的身影已立在麦田的中央了,身后是一排齐齐整整倒在地上的麦子。
父亲的个头不是很高,身穿藏青色的上衣,头戴一顶竹编的斗笠,弯身收麦的身影在齐腰深的麦田里,远远望去若隐若现。天空蔚蓝,阳光明亮,金黄的麦浪随风起伏一直延伸到极目的远处,父亲田间劳作的身影,随着收麦的动作一起一伏,缓缓向前移动。这身影定格在辽阔广袤的天地间,也永远定格在我的记忆深处。
收麦的第一天,老家称之为“开镰”,虽为“开镰”,但责任制刚开始的前几年,我们家的麦收跟镰刀几乎不靠什么边,都是用手把麦子从田地拔出来。父亲说,用镰刀割麦子不是庄户人的地道把式,割过的麦子麦茬高,留在地里浪费柴禾,更重要的是这些高出地面的麦茬妨碍夏耕夏种,残留在地里不平整也不好锄地除杂草。但在父亲的带领下,我们家的收麦速度,在村子里是最快的之一,当别人还在田间抢着收割的时候,我们家已经开始在麦场上忙碌,当邻家开始着手麦场上的活时,我们家的麦子基本该入仓了。
第一次拔麦时,拔的时间稍一长,手有些打滑握不住麦子,我向手心“呸”了一口唾沫,两手掌上下来回对搓。此时父亲乐呵呵地抬起头告诉我说,应该双手掌在头发上来回蹭,不然极容易手心起水泡。这一生活的常识,我至今记忆犹新。
深深弯下腰,反手牢牢攥住一把麦子用力从地里拔出来,紧接着抬起脚背磕掉根部上的土块,抖掉根须上的杂土,这一连串的动作三下两下还可以,不断地重复和持续两三天,就不是我跟哥哥和姐姐叽叽喳喳抢镰刀时的欢快和轻松了,很快腰酸酸的透着隐隐的痛,手掌和脚背火辣辣的,更糟糕的是我有轻度的麦芒过敏症,胳膊、脚背很快就布满了一层细细密密的小红点,汗水一渍痛痒交加。太阳越升越高炙烤着大地,抬头看看远远的一大片麦田,我感觉浑身发飘没有了力气,腿一软一屁股瘫坐下来,皱起愁眉一脸的无奈和无助。这时,我就会抽出一根麦秆,逗着麦田里一蹦老远的蚂蚱玩,这可比拔麦轻松和有趣多了。
“你还不快干,蹲着磨蹭什么?快干!”父亲拔麦又折回来了,严厉地喝斥我,近乎粗暴。看着父亲愤怒般的神情,我不理解为什么一向少言寡语乐呵呵的父亲会如此不近人情和蛮横。我赌着气立刻站起来,含着委屈的泪水,像挨了一狠鞭的小牛一样勇猛干了起来,以至于汗水洗面,手上的水泡磨成血泡。每年的麦收,父亲的这声喝斥我不知要听到多少次,那声音让我感到恐怖和惊悚。十几年后我成人长大,开始自己独立行走在生活的路上,当重重的压力让我抬不起头,当困境的艰难让我感到绝望,父亲那声吆喝就萦绕在耳际,它让我猛然又站立起来:抬起头,向前看,只要自己精神不倒,抬起脚前方就是路,尽管会充满艰辛流着泪水汗水甚至是血水,但每前进一步手里都会攥着一大把沉甸甸的收获。
若干年后,我带着自己的孩子一起回老家看望父亲,笑话般提及父亲那声近乎恐怖的催促,父亲仍然脸一沉,道:麦收就得趁天气好,抢时间,磨蹭什么?不然下雨阴上个两三天,麦子不得都发霉了?看你吃什么,到那时干瞪眼挨饿?!
麦秸垛
经过两三天紧张收割,家里近五亩地的麦子,就全部运到院墙外的晒场上了。经过铡麦、凉晒、机械脱粒后,当别人家的晒场草粮不分杂乱不堪的时候,我们家的晒场却宽敞、干净、井井有条,这得力于父亲堆草垛的非凡技艺。
村子里大多数人家的麦草,可以杂乱地堆在晒场的角落里三四天,使面积本来就不是很大的晒场更显拥挤,如果再突然来场小雨接连阴个两三天,麦草就发霉腐烂。这样的麦草是不抗烧的,灶膛里一填忽地一阵火苗不一会就化成灰了。我们家的麦秸垛,几乎是全村第一个矗立在晒场上的。
父亲堆麦垛,是很讲究的。每年都会在晒场紧靠院墙的脚落处,选择一块稍微有点斜坡的地方,将一些砖瓦石块排列成一个圆形,打出草垛底。一旦阴雨天,雨水就会顺着斜坡从砖瓦石块的缝隙里淌走,垛底的麦草就不会腐烂变质保持得干干松松。父亲堆草垛时,我常常站在草垛上,来回走动上下跳跃将垛上的麦草踩结实。父亲和母亲带领着我们姊妹三个,来回穿梭,忙个不停。
父亲堆垛的收尾工作是很有讲究的,他会将垛的顶部码成锥形,在锥形部位四周的外表,铺上一层密实的竖向麦草,这样下雨时雨水会沿着麦草的方向顺流下来。村子里不少人家堆草垛,不是堆着堆着就歪倒了,就是堆垛的个头小小的,东一个西一个占了不少地方,而我们家的麦垛永远是一个,而且又大,又高,又圆整。当对面路上的人还在急急匆匆向晒场里运麦子的时候,我们家的草垛已高高立在晒场的一角,引得路人驻足观看,并不是发出一声声啧啧的称赞。
扬场
麦子经过机械脱粒后,要把混杂在一起的麦粒与麦糠分离开来,此时需要 “扬场”。父亲扬场的技能,附近的街坊邻里几乎无人能比。
父亲会选择轻风微飓的时刻来进行这一工作。他用一把很大的竹扫帚三下两下将晒场打扫干净,取一张木质的锨,铲起一锨麦子,一扭身双臂划出一道长长的弧线,顺势向空中高高一抛,麦粒在空中瞬间飞散开来,雨点般唰唰唰落到地上,重量轻的麦糠被风一吹,像雪花一样纷纷扬扬飘落在另一处地方。
村子里很多人扬场,一锨扬上去,麦与糠像粘连在一起一样裹成一团,直停停垂落到地上,麦与糠还是混杂在一起;要不就是一木锨抛上去,麦粒散落得像水花一样四处飞溅,归堆拢堆很是麻烦。每当父亲把麦子扬到空中的那一瞬间,我跟姐姐常常会赤着脚跑过去,仰起头看着空中散开的麦粒,欢快地喊着“下雨啦,下雨啦”,任空中的麦子噼呖叭啦落到手里洒在身上,打在头上还有些隐隐的痛。父亲笑呵呵地一边铲麦一边大声喊:“嘿,注意啊,又来了,快跑啊”,我跟姐姐就打闹着嘻嘻哈哈地跑开了,笑声在晒场的上空飘荡、扩散,弥漫在蓝得透明的天色里。
紧张的忙碌持续十天左右后,晒场上就一切利利索索干干净净,一包包晒透的还带着太阳余温的小麦颗粒归仓了,我们一家就能够吃上香喷喷热腾腾的白面饽饽,冬天睡上用麦秸草烧的暖烘烘热乎乎的火炕。
麦收的季节过去了,紧接着是夏种,然后是秋收,再然后就是北风吹雪花儿舞,转过年来春天的脚步轻盈地一跳,眨眼间整个田野又是金黄色的麦浪随风起伏。
一月复一月,一年复一年,村子里的耕地渐渐被钢筋混泥土的工业园和纵穿而过的同三高速高路吞噬得所剩无几,以至于后来每年的夏天再也看不到金黄色的麦浪,正如我再也看不到自己父亲。在从田地里收工归来后的一个午后,父亲突发心肌梗塞,悄无声息地走了……
在这个茫茫的尘世。我把父亲给丢了。如今身为人父的我,再也找不到自己的父亲了。
父亲一定去了这廖廓浩瀚的宇宙的另外一个时空。他仍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今天的这个季节,他正在麦田里忙着收割,辛苦劳作的身影,又定格在一望无垠随风起伏的金黄色麦浪里。
愿我的父亲,在另外的时空里,随时能吃上香喷喷热腾腾的白面饽饽。
愿我的父亲,在另外的时空里,冬天随时能睡上用麦秸草烧的暖烘烘、热乎乎的热炕。
愿我的父亲,在另外的时空里,一切安好!
父亲,你的儿子,想你……
【作者简介】修学义,男,汉族,1970年生人,山东青岛人 ,喜欢读书和思考,崇尚自然和真实,现居山东济南槐荫区,以“琴心剑胆,侠骨柔肠”作为人格的目标追求,且以“胸中有韬略,袖里藏乾坤”为事业追求目标。遗憾的是,至今庸庸碌碌虚度光阴。
(本文经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