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反抗者到局外人|曾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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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丨曾 瑞
01
很长一段时间里,对加缪的作品,我都是敬而远之。大学期间,我曾几度拿起他的书,又几度放下。我早就知道,他是二十世纪非常了不起的作家。我想,对加缪的长期搁置,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萨特。他们两位,总是被相提并论的。
萨特的《文字生涯》,我是09年在苏州买的,薄薄的一本书,三年时间才断断续续看完。其后,又看他的《恶心》,半途而废,到如今也没有耐心再读。其后,又买了他的大部头哲学著作《存在与虚无》,还是半途而废。萨特对我产生影响的只有一句话:写作即行动。今年看尼采的《权力意志》才得知,他说过类似的话:思想就是行动。
说实话,我不喜欢萨特的作品。萨特是存在主义哲学的代表人物。他提出过的一些观点,比如“存在先于本质”“他人即地狱”“人之初即虚无”“我们注定是自由的”“人生是荒诞的”等等,在二战后的法国,非常流行。他的这些观点不乏灼见,而体现在文学作品中,总是主题先行,缺乏真实生活。
萨特说写作即是行动,恰恰表明了他无法采取任何真正的行动。他笔下的人物无法回避种种精神问题,陷入虚无,感到一切都失去了意义。他们不满于世界,又不能行动起来改变现状,表现出一种有产阶级的精神焦虑与空虚,满篇都是小说主人公陷入自我焦虑的挣扎。读他的作品,沉闷而压抑。
在此,令我生厌的也不全是小说主人公陷入自我焦虑的挣扎,而是贯穿小说中的无尽的意识流。就此而言,整个现代派文学让我惊叹,又深感厌倦。现代派不满于传统小说全景式的叙事,从对外的模仿回到对内的挖掘。陀思妥耶夫斯基是跨在两个时代之间的巨匠,他沿用着全景式的叙事,又拓宽了心理描写。他的心理描写,多以内心独白、谵妄梦幻的形式呈现,还没有打破时空的界限。
从乔伊斯开始,小说的叙事不再有线性的逻辑,时空的任意发散与跳跃,使文本呈现出无法弥合的裂缝。这种碎片化的处理,是作家在面对越来越癫狂的现实时,力图用另一种方式言说现实。而且,这种言说总是极力挣脱传统的束缚。现代派为了反传统,在艺术道路上是走得非常大胆的,也走得非常远。
就小说而言,尽管成就斐然,但又不可避免地走进了另一个死胡同——无尽的意识流。现代派小说的非凡之处,正在于非线性时空的心理叙事,也就是意识流。但越到后来,我越是对这样的小说感到不满。想想,一开篇,就是意识的任意发散与跳跃,没有任何情节,读到一百页,还是意识的任意发散与跳跃,没有任何情节,会是什么感受?
《尤利西斯》作为意识流的开山之作,早已是人类的文学经典,我耐着性子读了两年也没读完。乔伊斯的叙事手法,我懂,他想说什么,我也懂,但我就是读不下去。
当我翻开《局外人》时,只读了第一句,我就被击中了。冷静节制的叙述风格,全靠情节推动故事的手法,主人公那种没心没肺的活法,无不让我叹服。加缪继承了古典,又写得非常现代,这是他的高明之处。
02
默尔索是一个不关心一切不在乎一切的人,就连自己的母亲死了,也没有任何悲痛。小说一开篇写道:“今天,妈妈死了。也许是昨天,我不知道。”简短几句,足见他对这个世界的一切冷漠到了何种程度。
母亲安葬后,在恍恍惚惚的精神状态下,默尔索杀了一个阿拉伯人。而当局对他的审判,几乎没有牵扯到任何杀人的罪名。莫尔索与其说是因杀人被审,不如说,是因母亲刚刚下葬,还与女人厮混而受审。莫尔索确实是跟女人在一起,却不像检察官所斥责的在“搞不正当的关系”。他对一切都不在乎,包括女人。
玛丽问他愿不愿跟她结婚时,“我说怎么样都行,如果她愿意,我们可以结”。玛丽接着问他爱不爱她。“我说我已经说过一次了,这种话毫无意义,如果一定要说的话,我大概是不爱她。”玛丽又问既然不爱,“那为什么又娶我呢?”“我跟她说这无关紧要,如果她想,我们可以结婚。再说,是她要跟我结婚的,我只要说行就完了。”
在审判庭上,检察官罗列了种种罪行。“这个人在他母亲死去的第二天,就去游泳,就开始搞不正当的关系,就去看滑稽影片开怀大笑。至于别的,我就用不着多说了。”让检察官气愤至极的,不过就是这些。至于被杀的阿拉伯人,在整个审判过程中,几乎就没提。最终,莫尔索被执行死刑,犯的不是杀人罪,而是道德罪。
《局外人》写出了个体存在的虚无与荒诞。当传统的价值观溃败之后,信仰失去了依据,人作为一个必死者,活在各种思想交互冲撞中,他的精神困境不是应该相信什么或思考什么,而是什么还值得留恋。叔本华的问题——生活究竟有没有一个意义——迫使所有现代派作家为生存寻找理由。他们试图给出一种解释或答案,但又无不带有悲观色彩。这样的现实,也唯有悲观是诚实的,深刻的。
尼采喊出上帝死了,普通的社会头脑还根本意识不到。到加缪的时代,人类已经历了各种残酷的战争以及死亡集中营。陀思妥耶夫斯基所预言的“什么都能做”的时代正在上演。除了毁灭与废墟,这个时代还给人类留下了痛苦和绝望。上帝死了,灵魂不灭不存在了,最高价值崩溃了。人类向上的眼光开始平视大地,试图将理想国建立在人间。最终,一系列努力,均遭不同程度的失败。
《局外人》中的莫尔索不再相信一切,不再关心一切。亲情、爱情、友情,这些人类最基本的情感,对他都失去了意义。他活在虚无中,感受不到虚无,活在荒诞中,无视荒诞。母亲死了,他也不悲痛。法庭对他判处死刑的过程,极其荒谬。他应该为自己辩护,应该抗议。但他没有。他对世界的态度,就是不关心与不在乎,对自身的不公正遭遇也是如此。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确实活在世界的“局外”。正是“局外”的处世态度,他只能去死。
可以说,加缪与默尔索截然不同,一直是个反抗者。1933年,希特勒上台,他很快就投身于罗曼·罗兰等人领导的反法西斯运动。1934年,他加入法国GCD,在穆斯林中开展宣传工作。1935年,他主动退党,但他一直在GCD控制的“文化之家”工作到1937年。同年,他加入具有社会主义倾向的《阿尔及尔共和报》,负责文艺评论。1943年,加缪担任了《战斗报》驻全国抵抗运动的代表。二战结束后,《战斗报》公开发行,加缪是主编之一,特别活跃,撰写了大量社论。他坚信一个知识分子不应该对时代的危机袖手旁观。
他比一般人更清楚反抗意味着什么,反而导致他最终不再支持反抗,或者说,特别慎重地对待反抗。因为他目睹了人类为自由而反抗,往往践踏了自由,为民主而反抗,结果更加专制。1945年以后,因健康状况恶化,也因大批合作分子未受惩处,继续占据高位,法国的改革甚微,加缪十分沮丧,逐渐退出新闻界,回到书斋,埋头创作。这一时期发表的《反抗者》,引发巨大争议。
萨特却走出了书斋,参加各种集会,支持巴黎学生运动,成为行动者。在《自由之路》中,有他个人精神转变的清晰历程。加缪和萨特是多年知交。《反抗者》刚一出版,加缪就遭到了许多人的攻击,萨特也是其中之一。
萨特给他写信:“亲爱的加缪,我们的友谊多艰,但一旦失去,我还是会为此惋惜神伤。”一番客套之后,萨特开始尖刻起来。“您的自满和虚弱总是使人不能对您说出全部真理;其结果就是您成为一种沮丧的过分的牺牲品,它掩盖着您的内部困难,而我认为,您将其称之为地中海式的节制……”
接着,萨特干脆否定了加缪的写作才能:“如果您的书只是表明了您在哲学上是个外行呢?如果您的书只是使用了匆忙搜集的二手知识写成的呢?如果您的思想模糊而平庸呢?”萨特天生狂傲,最后还不忘用一个哲学大师的身份来贬低加缪:“我不敢劝您参考一下《存在与虚无》,读这本书对您来说无用而艰难……”
《局外人》中的默尔索对一切无所谓,加缪却非常敏感,非常重感情。萨特以这种方式跟他决裂,他因受辱而愤怒,也因失去友谊而痛苦。他来到女友玛利亚的住处,神情沮丧,眼中含泪。女友劝他不必太认真。“你想让我怎么办呢?”他语气愤怒地对女友说,“让我去揍他么?他太瘦小了!”
03
最终,加缪其实也成了“局外人”。默尔索事事不关心、不认真、不较劲,在这日益贬值的世界,倒也活得自在。他身上所表现出来的虚无,是一种文明没落之后,整个世界处于废墟中的虚无。他试图在这废墟的世界,仅仅遵照人的本性而活着,最终,却被绑上了道德的绞刑架。
加缪不是默尔索意义上的“局外人”,而是萨义德给知识分子下的定义那种意义上的“局外人”——不妥协,不合作,不参与任何团体,身处社会边缘地带,质疑并拒绝一切。正是他精神内部强烈的“局外人”成分,使得他跟萨特一类的知识分子最终分道扬镳。
“何谓反抗者?一个说不的人。然而,如果他拒绝,并不放弃,因此他从第一个动作开始,又是一个说是的人。”加缪如是定义。奴隶站起来反抗主人,是因为他意识到了自己的权利不应被主人剥夺。在说“不”的同时,他也在说“是”。如果没有“是”,个体就不会觉醒,就不会站起来反抗。
在《反抗者》中,加缪质疑了马克思式的反抗,也对兰波式的反抗深为不满。马克思式的反抗是以历史的名义在反抗,最终往往堕落成革命的暴动与血腥。兰波式的反抗是一种形而上的反抗,理想主义必然激发出革命情绪,迫使反抗者沦为暴徒,参加武装革命,以自由和民主的名义公开杀人。此举,他冒犯了萨特一类倾心苏联政体的知识分子,也得罪了布勒东一类超现实主义的诗人。
残酷的事实摆在加缪面前:历史的反抗在杀人,形而上的反抗也支持杀人。加缪坚持着一条原则:反抗不能杀人。斯大林在马克思主义的地盘上建起庞大的古拉格群岛;希特勒以尼采所预言的超人自居在有计划地大规模地清理人类。而萨特支持苏联,超现实主义者也要求革命。面对所谓的正义与邪恶,加缪不打算参与任何一方,只坚持不能杀人的原则,结果招致了所有人的不满。
此前,法国知识界总是将加缪与萨特相提并论。其实,他们两人从一开始就是不同的。1938年,萨特出版《恶心》,负责《阿尔及尔共和报》文艺评论的加缪撰文赞赏了这部作品,两人始成朋友。但加缪说过:“不,我不是存在主义者……我们各自出的书,无一例外,都是在我们认识之前出版的。当我们认识的时候,我们是确认分歧。萨特是存在主义者。而我出版的唯一论文,《西绪福斯的神话》,却是反对所谓存在主义哲学的。”
就介入现实而言,相比加缪,萨特只是个新手。他生活优裕,不缺女人,不缺成功的机会,一辈子都在巴黎左派知识分子中间活动。他自然可以“断定资产者都是坏蛋”,但并不说明他对无产者真正了解、真正关心。加缪出身贫苦,自幼知道底层生活意味着什么。他始终和巴黎知识界格格不入。
萨特总是理论先行,结果否定人性、排除选择的价值判断、完全的责任变成了完全的无责任。(这从他对女性的态度可以看出。他有很多情人,以免出错,特地安排哪天见哪个,若是情人不按期自来,他就不见,因为要忙着见另一个。)加缪则是认识荒诞并探讨如何走出荒诞,支持反抗并探讨如何避免反抗的失度。萨特一直是冷眼旁观的,对人和世界都持悲观态度。加缪也是悲观的,对人对世界却是热烈的拥抱,告诫人们要“义无反顾地生活”。
无论是《局外人》《鼠疫》,还是《反抗者》,加缪的行文一贯冷静克制,他的思想也是冷静克制的。在喧嚣中,这种冷静克制的思想,因其太冷静,太理性,总会遭人诟病,但却能持续地散发出真知灼见的光芒。他说,“在欧洲之夜的深处,太阳思想,这种具有两副面孔的文明正等待它的黎明,它已经照亮了真正的理性的道路。”
加缪对这世界看得太深刻,他无法像萨特一样将自己摆在一个“顺应历史潮流”的位置。他用“局外人”的眼光审视这世界,质疑真理,也不相信人类,其实是因为他对这世界爱得太深,太认真。美国版的《局外人》序言中,加缪如是写道:“他远非麻木不仁,他怀有一种执著而深沉的激情,对于绝对而真实的激情。”
1957年10月,“因他的重要文学作品透彻认真地阐明了当代人的良心所面临的问题”,加缪获得诺奖。这一年,他才44岁,相比获得这项荣誉的所有作家,他确实显得太年轻了。有人赞扬,也有人批评。加缪的老对头莫里亚克说:“这个年轻人是年轻一代最值得欣赏的思想大师之一,他为他们提出的问题提供了一个答案,他在某种意义上代表着这一代人的良知。”
1960年1月4日,一辆从卢兰开往巴黎的汽车,在维尔不勒万附近,撞在了一棵树上。车上的两个人,一个当场身亡,一个送往医院抢救无效。当场身亡的,就是加缪。在他提包里,放着一部未完成的手稿,一部叙述他自己童年的小说,名字叫《第一个人》。他试图在这部作品中,通过广阔的社会背景,寻找自己的根,寻找一个民族的根。
当时,萨特正忙于演讲、上街游行、接受各种电视台的采访,得知加缪不幸身亡的噩耗,他随即写了一篇文章表示纪念:“他以固执的、既偏狭又纯洁的,既严峻又耽于肉欲的人道主义,向这个时代种种巨大的、畸形的事件展开胜负难卜的斗争。”萨特接着说,“但是反过来,他用自己始终如一的拒绝,在我们时代的中心针对马基雅维利主义和拜金的现实主义,再次肯定了道德事实的存在。”
不管加缪承不承认,接不接受,他都无法站起来替自己说话了。在他的墓碑上,镌刻着他自己的一句话:“在这儿我领悟了人们所说的荣光,就是无拘无束地爱的权利。”
2014-11-27 于武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