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师节特辑】教师节,忆我的老师(二篇)‖ 汪毅
汪 毅
退休之后,随着对职场的渐行渐远,以及若干方面的快速边缘化,我认为人生的小结应大于人生的创新与拓展,因为创新与拓展是需要条件的。基于此认知,已到耳顺之年(62岁)的我编辑了《我的百家信》,即汇编一百个人致我的信札,以此作为人生之旅的一段小结。
在《我的百家信》选录人物中,田正先老师虽算不上出类拔萃,但他却是一个让我心存念想的人,一个让我充满感激的人。其音容笑貌,乃至一介书生的点点滴滴,常在我脑际挥之不去。
1973年5月25日,重庆市二十九中高二·二班学军活动结束留影。第二排左七为田正先老师,第三排左六为汪毅
田老师是我读高中时的班主任兼数学老师。他教数学是一把好手,仿佛是上天安排的。读书时,客观地说,我不是田老师青睐的学生,但却是他首肯的学生。不受其青睐,是因为我的数学一塌糊涂。那时,我做着文学梦,偏科得厉害,甚至上数学课跩梦脚,举手要求他把讲过的内容再讲一遍,这让他多少有些尴尬。至于数学作业,他知道不少答题我是抄同学的,是“扶不起的阿斗”。他亦曾恨铁不成钢,让我享受“单锅小炒”补习的待遇,但收效甚微——这当然要怪我对数学的天生愚钝。我之所以被他首肯,是因为我的“认真”,无论是在做事方面,还是在为人方面。这一点,他曾对我母亲说过,让我半生操劳的母亲多少有些欣慰,也让我不断有关于“认真”回想的偌大空间而时时感动。
至于田老师讲课的精彩,板书的秀丽,带磁性的男中音,富有的数学概念以及任教兢兢业业、诲人不倦与恢复高考时如何倾心为同学补习数学的感人事迹,已有若干同学裕如的话语,自不用我饶舌。
毕业后,我第一次去看田老师是1974年夏天一个晚上。相约一块去的有牛光友、陈川东、陈忠学同学,他们分别从农村回来——带着在广阔天地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若干信息。田老师听我们分别述说近况,一如他的教学一丝不苟。当听到牛光友绘声绘色地说在水田中捕捉到水桶粗的乌棒(鱼)时,田老师睁大的眼睛透过镜片,惊讶十分地说了一句“真的呀”!当时,我们都为牛光友的文学夸张笑了。然而,田老师却那么有童心,甚至有些“知识分子化”。
田老师为鼓励学生,曾写过不少信。有幸的是,我保存有25年前即1992年6月他写的信,那时我在内江市文联秘书长岗位上。他在信中说,对我出版的作品“都已妥善收好”。对于我的进步,他的鼓励是:“你是我的所有学生中,也是我们(重庆市)29中的校友中,最有成就者之一。”他甚至还向学校的其他老师、校领导推荐,共同为我的“成功而高兴”。我想,这便是做老师的襟怀,这便是做“园丁”的情操,这便是做“灵魂工程师”的伟大,这便是我们为什么要设教师节的诠释之一!
1992年6月26日,田正先老师致汪毅信
光阴荏苒,今天便是第33个教师节了。当《我的百家信》清样在桌上散发出淡淡的油墨清香时,特别是再度捧读田老师的信札时,感到田老师在我眼前愈加鲜活、愈发生动。而这本《我的百家信》,则是我对九泉之下的田老师的一个告慰。这个告慰真真切切并充满情怀,远比那些泛泛的、空洞的为教师节喊话“祝福”与随性地、略带几分矫情的点赞“教师节”要强十倍,乃至百倍,因为它是我人生中的一棵感恩之树,上面系满了深深的怀念——怀念一个我所敬重的人,一个平凡而高尚的人,一个给我的生命之绿一泓清泉的人!
注:田正先(1937-2015),四川达县人,重庆市第29中数学教研组组长,高级教师。
在微信同学圈里,或忆往昔峥嵘岁月稠,或缅怀恩师的点点滴滴,已成为我们这一代“退休族”的一种时尚,甚至成为“天天读”。因为我们每一个人都是故事回忆的主体,因为师恩如山已烙印在彼此的心中。
颇有才情的陈晓文同学,是我就读重庆29中的高中同窗。他在微信上发来怀念欧伯衡老师的文章,第一稿的标题便是《师恩如海》,读来让我生发出许多遐想,关于海的浩淼、海的深邃、海的湛蓝以及海的种种状态。是的,我们同学都是“海”的受益者,曾畅游在欧老师给予的这片知识之海域。
在学校时,我有幸作文语文科代表,自然与欧老师接触较多。除此原因,那时我喜欢选读《中华活页文选》中的经典,故少不了向他请教。屈指算来,欧老师那时已经是过知天命之年了。他的个子不高,偏瘦,春秋天常常穿一件已经褪色且胳膊肘缝有一块圆形补丁的中山装,夏天却喜欢穿白绸衫并持一把黑纸扇。因牙床塌陷的缘故,他的颧骨显得有些突出,嘴瘪得有些厉害,甚至有时咬字不关风。其前额下架一副高度的近视眼镜,厚厚的镜片透出英武之气与审视的犀利及心高气傲。他嗜好烟酒,抽烟属于“双打”的那种,即香烟和叶子烟双管齐下;酒后的脸颊,却泛一片恰到好处的红。他的这些“缺陷”,非但不影响其形象,反而为他与生俱来的中国儒士的云水风度及建安风骨范儿加分增色。欧老师颇为健谈,说到兴致处,他总喜欢捋捋额前挺立并黑白相间的寸发,让人喟叹其睿智的头颅是一座高昂的山;说到兴致深处,他还会有板有眼地哼上一段川剧,并笑笑说“喜欢这一口”。
欧老师擅长诗词,尤精律绝。说来惭愧,当时17岁的我(包括同学的“我们”)竟然没有成都的地理概念。尽管如此,但至今我仍然记得欧老师写祭悼诸葛亮的抒怀诗句:“蓉南古柏郁参差,此是当年丞相祠"。这首诗,他在课堂上曾朗诵,而且语调铿锵,意气风发。那时,我并不知道他为何如此顶礼膜拜蜀相诸葛亮,也不知道杜甫《蜀相》中的诗句“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更不知道李商隐《武侯庙古柏》中的诗句“蜀相阶前柏,龙蛇捧閟宫”。1977年的高考结束之后,我第一次到了成都,并顶着骄阳走谒了武侯祠,去端详那葱郁参差的古柏,去瞻仰“名垂宇宙”的诸葛亮。刹那间,我才以为破译了欧老师心中的密码。原来欧老师多有“崇圣”的情怀,甚至不乏大海的胸襟和鸿鹄凌云之志——那时他仅有20岁,正当“书生意气,挥斥方遒”的年华。他的理想,真的是八千里路云和月,所唱响的理想之歌绝非仅囿于教书育人。他那打开纸扇很特别的动作,总让我想到诸葛亮的神奇羽扇。实在遗憾,时代只是成就了他成为一位让人们敬重和点赞的人民教师与一位“述史裁诗”的文人,却空怀经天纬地的抱负……
如果说听欧老师讲课是听觉上的享受(他讲《曹刿论战》《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时踱步于讲台及抑扬顿挫的声调等情景,我至今记忆犹新),那么看他板书则是视觉上的歆享了。其板书别具一格,颇彰显个性及嶙峋态势,是我这之后再也没有见过写得如此力透“板”背的板书。其板书,被同学们尊奉为“欧体”,即“欧伯衡体”,而并非欧阳询之体——两者书法风格大相径庭。字如其人,他算是很典型的了。我曾一度摹仿其字,甚至有几分形似,但他看后只是笑笑。后来明世了,才知道我的摹仿是幼稚的,根本不可能达到其境界和修为。
欧老师家住重庆观音岩旁边的外科医院下面。1976年春,从农村回来,我曾去拜访过他,并带去一摞新诗稿。他曾在这些稿子上朱批圈点,包括改错别字。其认真,潜移默化,竟使我后来在4年的教学中与数十年的编辑生涯中,总是乐不知疲地为他人改稿做嫁衣。
因稻粱谋,因忙俗事,加之那时联络的极度不方便(我在安岳县当知青),约在1978年,我便与欧老师“失联”了。从陈晓文同学的文中悉知,欧老师是资中县人(资中文风蔚然,有文庙、重龙山,皆誉满一方。想是这片地灵催生了欧老师这样的人杰),取有一个自谦不已的笔名“蘅圃”(蘅亦为杜蘅,多年生草本植物,野生在山地里,开紫色小花,根茎入药),生于1921年,卒于1992年。后来我查“百度”,才知道在1941年时,欧老师作为资中县的高材生被保送到中央大学国文系,不仅受业于乔大壮等名教授,而且是中国传统诗词的推手。在读书期间,他便与志同道合的同窗结“蘅社”“莹社”等诗词社团,并在《民族诗坛文讯》等报刊上发表诗作和论文。
20世纪80年代,欧老师广交吟友,诗觅知音,诗词创作呈现井喷期,开出像笔名“蘅”(杜蘅)那样好看的紫色小花,旖旎漫山遍野,竞吐芳华。此外,他不仅在报刊发表若干诗词、川剧评论、教学论文,而且与同仁共创《重庆艺苑》诗歌版,力主旧体诗词革新,撰有《论诗十四绝》《门外诗话》等诗论而隆誉诗坛。他还被聘为重庆市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馆馆员、重庆市文史书画研究会副秘书长。
让我意想不到的是,欧老师还被聘为安岳县南桥诗社顾问。南桥是一个充满诗意的地方。当年杜甫曾在这里游学、讲授,曾留有纪念这位流寓诗人的古迹——工部楼。不仅如此,工部楼还紧傍贾岛墓、瘦诗亭(今不存)。二公先后递起,皆唐代著名诗人。没想到千余年后,欧老师竟于此受聘南桥诗社顾问,与杜子美、贾浪仙二位诗人或神相往来,或意驰“光焰文章千古照”……
有缘的是,1984年我任职安岳县文化馆馆长——算是当时四川省最年轻的文化馆馆长。因工作关系,我与南桥诗社若干敲诗写韵者有交谊,甚至还参与编辑《贾岛特辑》,撰写评介贾岛及其《夏夜登南楼》的诗发表于《四川日报》《旅游》等报刊。1986年,我就读北京中央文化管理干部学院。1988年毕业后调任内江市文联,具体执掌内江市文艺界工作数年(后来,调任内江市文化局副局长、张大千纪念馆首任馆长)。尽管在文艺圈有年,但我竟浑然不知欧老师与安岳诗歌界同人有缘的情况。期间,我曾浏览过若干文艺社团所送的诗词刊物,包括南桥诗词学会的。或许是欧老师用的笔名“蘅圃”未能留意,或许是阴差阳未读到刊有欧老师作品的那一期刊物。
1996年1月,我调任四川省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当我知道南桥诗词学会为欧老师于1996年编印诗集《蘅圃诗存》的事,已经是2016年了。该诗集收录了欧老师的400多首诗词,整理者为周汝森先生、欧晓英女士。当捧读到这本迟到20年的诗集《蘅圃诗存》时,我真有久违之感,并一气读了若干首。
欧老师的诗是值得推崇的。他的诗,具有“我之为我,自有我在”的个性,拒绝与挑战矫情,诚如他所倡导“我手写我心,不随他人走”“诗中无我不如删”“诗歌生命在真情”。诗人臧克家曾说“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作为诗人的欧老师,我以为他还活着,因为我们还在读其诗,品其诗境诗意,论其艺术人生。
在诗坛上,欧老师亦算得上诗才出少年。他虽无七步成诗的故事,但从他20岁(1941年)赴成都所写的一组诗便可以感慨其诗化境不寻常。这组诗有:
蓉南古柏郁参差,此是当年丞相祠。金榜空题昭烈庙,苔碑犹认少陵诗。
三分辛苦酬三顾,六出艰难奋六师。风节赢来千古誉,游人俯首拜阶墀。
一代词宗彻骨贫,乾坤莽荡不容身。八年战乱诗称史,万卷书通笔有神。
广厦千间寒士梦,草堂几度锦江春。今来专访桥西宅,流水昏鸦却恼人。
锦江之水拍天流,万里桥边一系舟。霜叶红藏沽酒肆,风篁绿绕校书楼。
历经桑海遗踪在,漫步园林曲径幽。此日春风谁管领,山川寂寞我来游。
一任风云变,相邀共赏心。为听歌美妙,甘冒雨霖淋。
逸响入天汉,传神鉴古今。曲终余韵在,耳畔恍龙吟。
欧老师亦是《资中县志》的入志人物。该志书不仅为其列传,而且还收录了他的一组《还乡行》:
一
槐衢交错古资州,负郭青山带碧流。薄醉凭栏看不厌,迎风更上最高楼。
二
侵晓驱车走内资,山风扑面雨如丝。此身疑在江南道,流水人家绕竹篱。
三
游子还乡笑语倾,故乡花鸟总多情。更怜密密疏疏雨,留得山溪夜夜声。
欧老师的诗集《蘅圃诗存》被国家方志馆、四川省方志馆等文化机构收藏。至于欧老师的诗,诗家多有评论。其弟子周汝森不仅怀高山仰止之情,更有高度概括和评价:“慨时托兴国之思,书事寓嫉俗之念,抒情意挚而辞切,状物形似而神兼”。无巧不成书的是,我亦认识周汝森先生,而且欧老师的桑梓之地资中县亦隶属内江市。没想到,再度请益欧老师与应该为老师做一点什么——或组织召开老师的作品研讨会,或在刊物上推介老师的诗词作品,或支助出版老师的著作(可以说,这些在当时都是我的职责之一),以报师恩一二的机缘竟然阴差阳错。吁兮,天不助我,天不成我之美!我为这阴差阳错而逆天问天长太息,因为我再也无法在老师面前执学生礼了,再也无法聆听老师的教诲了,再也无法领略老师的恂恂儒风了,再也无法感受老师台州式的硬气了……
是的,欧老师您是海,亦是山。海让我观,山让我仰!特赋诗二首。
欧伯衡先师百岁寿祭
百岁寿祭哀思长,心灯一盏放河塘。
遥想当年杏坛意,又见先师风采扬。
感欧伯衡、田正先二师
来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