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安顺》往事追忆 追忆我的外婆 2021年第76期(总673期)

追忆我的外婆

龙梅妮

我的外婆离开我们已经快七年了。她晚年患病,记忆恍惚,身体孱弱,虽然家人都有心理准备,但要接受她的离去这个事实却并非易事。从悲恸到怀念,她的音容笑貌似乎从未离开过。

近日,不知是母亲年纪慢慢大了,还是回了趟思南老家让她对过往的人和事感触颇深的缘故,她时常跟我说起梦到以前与外婆、外公一起的诸多往事。每每说起,总是感慨不已;情至深处,不免眼圈泛红,潸然泪下。于是,为了纪念外公和外婆,母亲号召家人、朋友一起来为我外公和外婆撰写一本纪念文集,让我们后人的思念之情得以寄托。

外婆留给我的记忆应该要从我的童年时光说起。那时还是孩童的我,绝大部分时间是在外婆家度过的。那是一栋位于一楼的老房子,围出了一前一后两个院子,小孩子们嬉戏打闹时就绕着中间的屋子在前后院落间疯跑。小院子被打扫得十分干净、整洁,外婆和姥爷在前院的墙边用大石头砌成花坛,种上外婆喜爱的月季花。初夏时节,一朵朵月季争相绽放,把院落映衬得五彩斑斓。还有爬山虎,顺着红砖墙努力的向上攀爬,那一片郁郁葱葱之中点缀着星星般的紫红色蔷薇。后院又是另一番景象:墙边搭起了一高一低两个小水池,池中的大鲤鱼和乌龟极大的引发我们孩子的好奇心,大家最爱趴在池边上看呀看。旁边砌起几座石台、石凳,上边摆放着精心修剪过的菊花、月季花。其余的平地则被老人家仔细地翻整成适合栽种蔬菜的土地。老人家用小石头一块块的将他们隔开,再搭上支架,然后按照时令有规划的种下白菜、西红柿、辣椒,静静的等待它们生长。

对了,角落里还修葺了鸡笼和狗窝,大黄和小黑、还有一窝子的鸡啊鸭啊,汪汪汪和咯咯咯的声音,让后院充盈许多生气。这样一幅充满色彩和生机的画面,这么多年了一直留存在我脑海中。外婆家就是孩子们的游乐园,那里留下了多少我们嬉戏打闹的回忆啊!现在想来,如果不是女主人那般贤惠、能干,将这个家操持得如此井井有条,怎么会让我们这些孩子那么流连忘返呢!

1986年,作者和外婆在虹山公园合影

在这个温暖的院子里,外婆度过了她的晚年,直至离去。我想,她那时的生活应该是惬意和幸福的吧!

记得我小时候就很喜欢跟在外婆后面,陪着她打理院子、写书法、整理家务。大约在我六、七岁的暑假时候,母亲会在上班前将我送到外婆家照看。早晨,外婆和姥爷会先带着我一起去整理菜园。我蹲在菜园旁边,看着外婆在园里忙来忙去,浇浇水、施施肥、捉捉虫、剪剪枝。每天我们都可以收获一大筐的新鲜蔬菜,外婆会指着一丛丛辣椒枝,告诉我哪些是成熟了可以吃的,哪些还需多等待时日。然后摘下一个长红了的西红柿递到我手中,我顿时高兴得手舞足蹈。

整理完了菜园,外婆开始为我们做早饭。她最喜欢做的是鸡蛋面,我那时觉得是很好吃的美味,尽管自己很馋,还是会乖乖守在灶台旁。外婆每次只煮两个荷包蛋,她会把蛋盛在姥爷和我的碗中。我曾经问她为什么自己不吃,外婆笑着摸摸我的头说:“姥爷身体不好要多补补;梅梅你还在长身体,也要多吃鸡蛋才长得高。我不喜欢吃鸡蛋,你们吃吧!”

那时我沉浸在一碗热腾腾的鸡蛋面中,哪里懂得这其中的深意。直到长大后看到电视里上演那些父母把鱼让给孩子吃的戏码,才明白外婆的举动背后,藏着多少浓浓的爱意和呵护。

外公去世得早,外婆独自一人把四个孩子辛苦地养大,直至晚年,才和姥爷组建新的家庭。

大家庭里人多了起来,外婆却没有顾此失彼,把每一个人都照顾得很好。她的处世哲学不外乎是宁愿苛责自己也要宽待别人,舍己为人,处处为他人着想。每个周末,外婆都会把大家招呼至家中,一家人和和睦睦的吃饭、打牌、聊天。她用有限的工资买来好吃的、穿的,当然都是先给姥爷和孩子们用,她尽己所能照顾好家人,却很少为自己考虑。我想,这是外婆具备中华传统女性美德的体现。这也是她的智慧,是现代女性平衡家庭关系的艺术之举。

外婆的晚年是充实的。她从工作岗位上离休以后,就参加了老年大学,开始学习书法。她每日早晨练习书法,已经形成了习惯。书房里摆满了外婆的笔墨纸砚,家里挂着她引以为傲的作品。练字讲究心境,不能让旁人打扰,于是我就伏在书桌一角,安静的看外婆写字。看着她不急不躁的展开宣纸、洗笔、研磨,气息平和,稳妥握笔,在纸上横平竖直,一幅清秀好字就这样款款而来,一气呵成,仿佛是在书写她自己的人生。

外婆喜爱隶书,字如其人,不张扬、不落俗,气质优雅,平和稳重。她让我想到林徽因那个时代的知识女性,那么的才华横溢,却不会咄咄逼人,而是温文尔雅的、润物细无声般的打动你、滋润你。

外婆会给我讲解书法中字句的含义,给我分析用笔是否到位,然后我们再一起把字挂在墙上,两人对着它细细品味。或许我那时还太小,不能理解书法的奥妙,但那淡淡的纸墨味道和书卷气息,却长久的留在幼小的我心中。这样书香门第的环境熏陶,在潜移默化中教给我关于美的欣赏和体会。

外婆的多才多艺还体现在她对舞蹈的热爱。离休后,她牵头组织了市里的老年舞蹈队,经常在大型场合演出。外婆充分发挥了她的组织才能,身为队长的她从排练、选舞、服装到演出的各个环节都安排得妥妥当当,队员们对她都十分佩服和尊敬。

我们一群孩子经常躲在旁边,嘻嘻哈哈的看这些老太太们排练,虽然年纪大了舞姿比不上专业队伍,但那股认真的、不服输的劲儿,着实让我们佩服。最为难得的是我曾经与外婆同台演出过,那时我们幼儿园舞蹈队和外婆带领的老年舞蹈队在一台市里组织的文艺晚会上一起演出,至今我仍然留有和外婆在舞台后的合影。这是多么珍贵的回忆啊!外婆搂着小小的我,一起摆出舞蹈的姿势,我们俩都笑得那么开心。尤其是作为领舞的外婆,身着彩衣,略施粉黛,举手投足间尽显她自有的风韵和姿态。现在年轻的少女们就算再怎么浓妆艳抹,也不及外婆那年华岁月带来的优雅风范。

别看外婆平日里总是温和待人,其实她的人生历经曲折和苦难,颇具传奇色彩,是革命女性不断奋斗、自强不息的真实体现。

外婆出生于旧社会,却不受封建思想禁锢,勤奋学习成为远近闻名的女秀才;为了反抗家族逼婚,她勇敢的从湖南老家愤而出走;为了追寻革命理想,她毅然参加革命,从湘西一路走到贵州;为了躲避敌人的追捕,她在偏远泥泞的山区打游击,最终到达了“山那边”的根据地。一个二十岁的姑娘,在潮湿、阴冷的山区辗转,在山间洞穴里挨饿受冷,落下一身的毛病。她在敌后动员妇女群众支持和参加革命,领导了轰轰烈烈的妇女运动,成为不可小觑的革命力量。

在十年文革的特殊时期,她被批斗、被打压、被关在牛棚里“改造”,尽管各种莫须有的罪名折磨着她,但她从未丧失对党的忠诚、对同志的信任、对事业的追求,从不为了苟且而诬陷自己的同志。最终,她凭借坚强的意志力和坚定的信仰,熬过了那段艰难岁月,等到了被平反的那一天。这需要多么强大的信念和勇气才能坚持下来啊!

但也正是由于这些经历,才练就了外婆隐忍、坚毅、稳重的性格。我时常觉得,外婆那一辈人所经历的苦难,是我们现代的年轻人所难以体会的。多了解一点外婆的经历,感觉就离她更近一些。尽我所能的贴近她、理解她,也是追忆她的一种方式。

1991年,安顺市举行庆祝中国共产党建党七十周年文艺汇演,作者和外婆同台演出,婆孙在后台合影留念

岁月静静的流逝,在外婆的陪伴下我长大了,她却老了,身体也不如以往。

我长大出外读书求学,离家越来越远。外婆家那初夏的院子、她煮给我吃的鸡蛋面、教我写的字等等,凝聚成为了我对家的眷念。

还没来得及等我学成归来孝敬老人,外婆就已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症。也许是年轻时遭受的磨难太多,她的身体每况愈下。最可怕的是,她的记忆力在被病魔一点点的吞噬。从忘东西、忘时间、忘记在哪里,逐渐恶化到无法表达自己的想法,甚至喊不出我们的名字。

其实她心里清楚明白的知道,自己病了,而且病得很重。每当我们去看望她,虽然说不出话,但她都会一直注视着我们,眼里湿湿的。这样一个年轻时风华正茂、聪慧果敢的人,熬过了那么多艰难困苦,经历了那么多生活的磨难,从来没有向挫折低头的人,最后竟也败在疾病面前。

年轻人总向往快点长大、离开家,去外面的世界闯荡,所以回家的时间越来越少。前几天电视节目上一个演讲者谈到陪伴父母的话题,引发很多人的感慨。这,何尝不是我的遗憾?

“外婆,您陪我长大了,但我却没能陪您变老、陪您离开。多希望时间走得慢一些,再慢一些,好让我们再多陪陪您。”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如今,我也成为了一名母亲,深深体会到抚育儿女的不易。生育的痛楚、养育的辛苦,在女儿躺入怀中享受爱抚的那一刻,全被淡忘。

外婆历经艰辛,终于把四个子女抚养长大,年老了还要照顾孙儿们。我们从没听见她抱怨过,在困难面前她总是心平气和的浅浅一笑,然后继续坚定向前。她无怨无悔的付出了一辈子,轰轰烈烈过,也平平淡淡过。终其一生,除了事业的成功,外婆作为母性抚育后辈长大成人,也许是她最为朴实、最为骄傲的成就。

现在的我,在另一个城市筑造了自己的小家,有了自己的女儿,每天为前途、为家庭打拼。如果不是这次母亲提议,我可能没有机会去整理自己的思绪,也没有勇气提起笔记录下与外婆相处的点点滴滴。毕竟触景伤怀,每每回忆起一个细节,对她的思恋,就会更增一分。终于打开记忆的闸门,涌上心头的是我怀念的无忧无虑的过去,更是我和外婆共度的温暖时光。

外婆走了,院子里的月季花早已无人打理,水池中长满了青苔,再也看不见小乌龟和大鲤鱼游来游去。我的童年也走了,我把天真烂漫和年少轻狂一起留在了外婆家,留在那一片灿如夏花的院子里,留在我和外婆爱的记忆里。

如今,我已很少回去。想必只有外婆家的爬山虎,还在倔强地生长着,一头稳稳地扎在家的泥土里,另一头带着我们对外婆的思念,朝着阳光的方向,不断的向上攀升。

二○一五年十二月于贵阳

· 作者简介

龙梅妮:1984年出生,贵州安顺人。澳大利亚墨尔本大学硕士毕业,现就职于招商银行贵阳分行。

2021年9月


值班编辑:庄文全

电子排版:王敏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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