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沦》是一部黄色小说吗？

文/ 凤梨

大家好，欢迎收听早茶夜读，我是今晚的说书人凤梨。

本周的主题作品是郁达夫的代表作《沉沦》，洞主读完觉得它是部黄色小说，可惜没在上学时候读到。

《沉沦》这篇小说完成于1921年，讲的是一个中国年轻人“我”在日本留学，心中总怀着身份的自卑与性欲的苦闷，觉得日本社会处处歧视中国人，而对这个敏感的年轻人来说，异性的目光更让人如芒在背、无地自容。这位主人公不仅不敢直视日本女同学，觉得她们一颦一笑之间都在鄙夷自己，甚至在日本娼妓面前，也怀着一种受嘲弄的悲愤。最终他打算投海自尽，而在投海前还要高声呼唤祖国的强大。你说，投海不忘祖国，这么正能量的名著，难道会是黄色小说吗？

其实吧……真挺黄的。

这部小说的关键不在于揭露日本人如何歧视中国人挑起民族情绪，或者表现弱国子民的不幸来反衬国家强大的可贵，而是赤裸裸地自白一个自认是劣等文明国青年的自卑与苦闷心理。

你可能会说了，主人公在结尾都以身殉国了，这么严肃沉痛，怎么还能说只是自白苦闷心理呢？

如果你知道我们这位年轻的主人公释放苦闷心理的手段，可能结尾对国家强大的呼号就变得严肃沉痛不起来了。什么手段？就是躲在被窝里打手铳，但每次打完手铳，内心深处又会泛起更汹涌的自轻自贱，加剧身份的自卑，于是屡屡发毒誓要戒除，然而进了被窝又要重操旧业。小说里是这么写的，我给你念念：

他本来是一个非常爱高尚爱洁净的人，然而一到了这邪念发生的时候，他的智力也无用了，他的良心也麻痹了，他从小服膺的"身体发肤不敢毁伤"的圣训，也不能顾全了。他犯了罪之后，每深自痛悔，切齿的说，下次总不再犯了，然则到了第二天的那个时候，种种幻想，又活泼泼的到他的眼前来。他平时所看见的"伊扶"的遗类，都赤裸裸的来引诱他。中年以后的妇人的形体，在他的脑里，比处女更有挑发他情动的地方。他苦闷一场，恶斗一场，终究不得不做她们的俘虏。这样的一次成了两次，两次之后，就成了习惯了。

郁达夫说文学作品都是作家的自叙传，这话曾引起不小的争论，不过就郁达夫这篇《沉沦》来说，确实有着作者自身经历的影子。郁达夫曾写文章真切地回忆自己第一次性经验，也是在日本留学时候完成的。那天他刚考完试，喝了些酒，在龟奴老鸨的鼓动下，将童贞付给了一个肥而高壮的日本妓女。第二天酒醒后他十分懊悔，有着如同《沉沦》主人公一般的懊悔：

太不值得了，太不值得了！我的理想，我的远志，我的对国家的抱负的热情，现在还有些什么，还有些什么呢？

你听完可能会觉得奇怪，嫖妓也好，打手铳也好，为什么要上升到爱国的层面，真有必要自责到这个地步吗？按网络上反日青年的想法，身体上压倒日本，不正是为国雪耻的好办法吗？

其实“沉沦”题目的要义正在于此：一方面主人公平日饱受日本人的歧视与鄙夷，特别是听到“支那”从妙龄少女的口中说出更是羞愧难当，然而另一方面，自己内心深处却对这个国家的异性迷恋不已、难以自拔，甚至偷窥房东女儿洗澡、偷看日本妇人露出和服的肥白的大腿肉、偷听草丛里男女幽会欢爱，在妓院中一边怀着受鄙视的自卑，一边又屈服在对日本妓女的欲求里。于是，本能的性欲、传统的道德观念、现代的种族主义、爱国主义在郁达夫的心底纠缠在一起，产生了兴奋与压抑、冲动与悔愧的矛盾感，一股令人眩晕的沉沦感。

这样一部小说一经出版，用脚后跟儿也能想到在二十年代引发了怎样的热议，大约和早十几年当代文坛的下半身写作意思差不多。不光保守的老顽固和政府看不过眼，觉得他黄色堕落，宣扬肉欲，连新文艺的提倡者也颇不以为然，觉得浅薄不入流。郁达夫本想着能一把震惊文坛，得个沉沦主义的称号，没想到风评这么遭，只好专门写信给新文学名手周作人，请他出马替《沉沦》说几句公道话，为它的文学价值正名，以平息谩骂。于是周作人写了一篇文章，动用了一大串西方文艺学术名词，讲出了《沉沦》的微言大义，归了包堆就一个意思：你们啊，读书太少，不懂艺术。不仅洗白了它的下流名声，而且升格为最时髦的先锋文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