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在屎溺垃圾中|杨早·早茶夜读633
633| 读城记2020
文/ 杨早
47岁,文史学者
杨早一写富顺就是个文学家,一离开富顺就只是个评论家。很奇怪。
——邱小石
I 评论家
读易洞主邱小石,对于下半身某些器官与排泄物有着深刻的认知与泛滥的隐喻。他推荐的《肉体与石头》,既涉肉体,如果没有屎尿屁,那可真是怪事。
事实上并没有那么多。我翻遍全书,只看到了一处:
现代都市人对农村的恐怖记忆,主要都来自排泄。记得2001年我们到黔东南小黄侗寨,女生早上大号,发现围栏只能挡住胸以下,有男生晨起爬山归来,高高兴兴地路过say hi,吓得该女生魂飞魄散,逃回屋中。后来的四天都不敢多吃,硬是憋了四天没有排便,直至离开。
最近看学者金雁的回忆录《雁过留声》,也有这样的记载:
如果打破城市养成的“不净观”,其实农村这种方式是最经济,也是最自然的,将污物垃圾的处理与回收简化到极致。侗寨的公厕是架在鱼塘之上,粪便落入鱼塘,自然就成为鱼食与肥料。这就好象西南地区,很多人家门前田地就是父祖坟墓,农人一边栽秧间苗,一边看着孩子们在父祖墓碑上爬来爬去。这有什么呢?好象一家人还是生活在一起。
所以,城市要求排泄物与人体、生活环境的隔绝,本身体现了城市的反自然性。
是的,城市是一种反自然的产物,几乎是人类自我构建的养鸡场。城市化的背后是现代文明的高歌猛进,承诺给居住者以“卫生”“方便”“隐秘”诸般好词,代价是让渡个人对排泄物的处理权与自由安排,养成对城市系统的无比依赖。肉体创造了石头,石头反过来规训肉体。
城市与乡村,在吃上面很容易达到共识与和解,但在排泄方面,几近势不两立。农家乐是一种城乡的妥协,旱厕现在真没几个城市居民走得进去。
我并不是说我就要回到农村去让猪拱屁股,而是想指出,这是两种话语体系与生存方式,并不是一条逻辑线上的高阶与低级。
II 文学家
富顺的厕所,邱小石念念不忘的是富二中那个奇大无比的百人坑。我也介绍过富顺县政府宿舍那奇葩的厕所长征。但我一生中见过最神奇的厕所,还是后街那个。
听说,搬到后街是因为我要上学了,祖母就跟别人换了房子。这里离我上学的团结路小学确实只隔着一条后街。住房准确的位置,是市中花园菜市场的西北角。
首先是一条往山上爬的长长宽宽的阶梯,我们这些小学生经常坐在台阶上唱“学习雷锋好榜样,艰苦朴素捡到二两粮”。不过我家只需要走七八级阶梯上一个平台,右边一扇小门,突然又是一道向下的阶梯,走到平地,左边上两级台阶的小门就是家里的厨房后门。小学一年级时,我曾经夹着满裤裆的屎沮丧地慢慢走进厨房。然后躺在床上,听祖母抱怨“不是我的孙儿,我才不得给他洗”。
从平台走下去,左边小门就是厨房
反过来看,从外面进来
如果不进我家厨房,从夹道进去,就是院坝
厨房出来下一级台阶是客厅,右边是大卧室。穿过客厅是院子。院子里有两个巨大的金鱼池,用石板砌成。跟应用题里不一样,金鱼池没有排水口出水口。要换水的时候,有位白发的伯伯扔一条长长的透明胶皮管进去,逮到池外的一头拼命地嘬,嘬出水就将水管丢在地上,利用虹吸原理让旧水流出,再将水管接到自家水龙头上放新水。
如果要上厕所,小便可以用家里的痰盂,积满了再去倒。大便就非得直接去便所不可。出发吧。
从家门直到到院子中心,左转,从两个金鱼池中间穿过去,上七级台阶,从北屋的门前向右走,到头便是刘家,左边是刘家的卧室,刘家爷爷是教历史的中学老师,喜欢出题考我,也经常被我考。右边是刘家专用的饭厅,也是麻将房。祖母每天都来摸几圈。如果看她脸上带笑,去要一毛钱的零用,不在话下。
穿过卧室与饭厅的过道到头,左拐就到了刘家的灶房,也是长长的过道,或者也不是刘家一家的,总之全是灶台,水缸。刘家有八个儿女,他们母亲范老太太有次做寿,热闹惨了,所有的房间,院坝,甚至灶台边,都是来的客。我混在里面东一嘴西一嘴,印象最深的是雪花鸡淖,用刀背将鸡胸肉砸至茸状,剔去白筋,蛋清淀粉冷鸡肉汤拌成稀糊,下六成熟油锅翻炒,至云朵状捞进装盘,撒火腿末。这道菜平日太费工夫,不容易吃到。
灶房走完,是一排二层的楼房,等于就建在刘家平房的后面。沿着楼房前晾晒的衣服和香肠腊肉向左走,到头,就是爬上二楼的楼梯,木头做的,走上去吱嘎吱嘎乱响。走到二楼,往里走,先经过女厕,没进去过,最里面才是男厕。
里面照例没有窗户,白天也是黑咕窿咚,有一盏瓦数最低的灯泡亮着。便坑也是木板做的,颤巍巍地总不那么让人放心。屎尿高高地跌入粪池,发出的声响更让人胆寒。这种心情下排便,用户体验真的谈不上愉快,我还不如在学校解决完再回家。
不过最靠里的那个坑位值得一说。坑位右前方,恰好与蹲下来膝盖平齐的地方,常年破着一个大洞,露着墙原来是两块竹笆夹着黄土。透过这个洞,才发现原来我们这个院坝后面,是一个废园。白天蹲在这里,可以看见绿的草,白的小花,暖的阳光。也可以借着光看两页书——只要有书看,危险也忘了,臭味也闻不到了,跋山涉水地来上个大号也就变得不那么令人厌烦。
我一直也没有想通,为什么这院子的公厕要建在西北角的二楼上。它平时怎么维护?是住户轮流还是请人?卫生费怎么收?爱国卫生运动检不检查这里?
小孩子就是这点好,世界对TA来说是设置完成的,可以做的只剩下忍受痛苦,寻找快乐。
长大了,也不怕,可以学文艺,用想象改造童年记忆。范本之一是谷崎润一郎的《阴翳礼赞》:
III 屁股下的中国
显然,肉体与石头并列,人身的排泄物即等同城市的垃圾。只是,在关于城市的叙述中,垃圾占的成分很少,敢写身体排泄的作家也不会多。你能看到一百部《舌尖上的中国》,但永世大抵都不会有一部《屁股下的中国》。
1949年后去台湾的北平人,回忆故都的文字可以说数不胜数,知名者如齐如山、唐鲁孙、丁秉鐩、夏元瑜、苏同炳、郭立诚、包缉庭……但我视野所及,讲到老北京排粪清污的文字,实在欠奉,只在溥心畲弟子白铁铮笔下,见到过一次:
袁良,浙江杭县人,字文钦。早年留学日本。归国后曾任昌图警察总办兼交涉员。后为沈阳交涉署秘书长。1916年至1922年充北洋政府国务院参议。1924年被派为全国水利局总裁,并一度署理中央农业试验场场长。1929年为外交部第二司司长。1929年10月任上海市公安局局长。1933年6月,袁良出任北平市第四任市长。上任之初,正逢《塘沽协议》签字不久,华北局势危在旦夕。袁良考虑到北平作为元、明、清三朝古都,集中国宫阙、殿宇、苑囿、坛庙之大成;荟萃了中国古代建筑的艺术精华,集东方艺术之最;而此时日本对北平和华北已经垂涎欲滴。由此若将北平规划建设成为旅游胜地,使北平成为东方最大的文化都市,定能让国际社会所瞩目,藉此也可以遏止日本的“染指”图谋。(著名的《旧都文物略》即出版于此时。)
袁良力主借鉴欧美各国最先进的城市规划与市政建设经验,锐意革新,力图整顿,颁布了《北平市游览区建设计划》、《北平市沟渠建设计划》、《北平市河道整理计划》等城市建设计划。为保障上述规划实施,市府发行公债,改善财政税收状况,开北平大规模城市现代化建设之先河。袁良治下,北平的运粪汽车从9辆增加到了20辆。
然后,他就被“臭大爷”们打倒了。《北京市志稿·民政志》载:“二十三年,袁良适长本市,以收集粪使事务一日不能改革,即多增市日一日之痛苦,因断行改革,拟定《收归官办办法》……定于二十四年一月一日实行。既而袁氏去职,粪夫群起反对,聚诉执政之第,其势汹汹。所有改革办法,竟寝不行。”
那是,人家臭大爷在北京横了250年,哪能一朝取消?“康熙中,承平既久,户口浸滋,粪夫瞰利,始划疆过。粪道之名,由是而起。道咸字据上记‘某街某巷粪便归某人拾取,他人不得擅收’,至今多有存者,尤可案验。相沿既久,据为私产。私不举正,官不查究,把持要挟,市民疾首,盖非无因……粪夫从业既久,团结之力甚坚,对于住户动辄需索。每值年节或三伏雨水连绵之时,要挟尤甚。粪商贱役粪夫以自肥,粪夫又多索住户以自养,交相侵扰,莫可究诘。而粪具非为无盖之木桶,即为荆条之粪筐,淋漓满地,臭气四扬。”北京早在1918年就打算发给粪夫号衣,给粪车加盖,又或者以粪桶代替粪车,皆因“粪夫反对”而作罢。张恨水1928年7月19日发表《来打倒粪阀》,还捎带上了在中山公园对过“大方便而特方便”,把从天安门到中华门拉成“露天厕所”的小孩子们,说他们是“粪阀的走狗”,呼吁“青天白日下的市民,还受这种蹂躏吗?来!打倒他”。
在已经“文明”了一个世纪的西方游客(他们都来自城市)看来,北京没有居民商业的地方(宫殿、寺观、府邸)美丽得像一个东方古梦,来到“市”可就不一样了:
西方人的批评让有志于文明进步的启蒙知识分子脸上无光。1901年第11期《杭州白话报》有文题曰《北京又变垃圾场》:
北京地方的龌龊,是人人多知道的,旧年洋兵进京,美、英、法、德、俄、日本等国,把京城地方,划清界限,各归各管,街道变干净许多,近来洋兵要陆续退出,地方依旧交华官管理。华官接手,诸事多办得好,外人也多称赞,独有打扫街道,太不讲究,地面上驴溺、马粪、垃圾、污泥,渐渐又积起来了。因此外国人多笑华官龌龊。为什么做了中国官,要被外国人笑呢?
董玥《民国北京城》将民国后的北京称为“自有自治的城市”,我认为这种说法,未免以西度中。北京,即使是没了帝都光环的北平,也从来没有过“自有自治”的时候。史上称得上这四个字的中国城市,兴许只有上海、天津、汉口等地的租界。张恨水看得透:“我以为自治人员,纵然不能实行选举,也要找那能在街道上走路的朋友,才能够和市民接近。若是找几个阔人顶上办自治的名儿,实际上不过叫巡警挨家散几张传单,公安局大可代办,倒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这就叫市自治吗》,1929.10.1)
尤其是北京的庚子经验,更让人相信,只有管治,才能让中国人学会“卫生”“文明”。北京改北平之际,著名报人张恨水就一直在大声疾呼:
这些观看的视野,都是一双双“城市的眼睛”,改良的呼吁,都是一句句“请愿的声音”。市政的方向、方式与方案,终究不是市民的公意。
如果反过来,将北京理解成一个“都市里的村庄”,那么这些景象就变成容易理解甚至理所当然了。就像疫情期间封闭的小区门内全部变成停车场,平时不提供给民众使用的城门,为什么不能变成避难所与垃圾场呢?
1930年代,卞之琳在诗中用“垃圾堆上放风筝”来形容北京,1948年3月9日,汪曾祺在天津给上海的黄裳写信,说“明儿到北京城的垃圾堆上看放风筝去”。垃圾是肉身自由释放的结果,风筝是精神自由飞翔的标志。这才是民国北京城。
无垃圾,不北京。想追寻老北京传统文化,先恢复垃圾堆儿再说。
2020年,北京正在猛推垃圾分类。《堕落天使》里李嘉欣有句台词:“看一个人留下的垃圾,很容易知道他最近做过些什么。”是的,台湾记者就是这么窥察张爱玲的。
对垃圾的分类、收集、处理,其实就是对一个个人生活痕迹的湮灭、找平与规整。我们打扫,我们丢弃,我们尽量迅速地割裂自己与昨日的联系,期待每一个人,每一寸地方都干净得如同今日刚刚降生。这就是我们说的现代文明。从这个意义上说,城市,只存在于当下。
肉体创造了石头,石头反过来规训肉体。城与人的关系,不外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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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不孤,必有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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