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开斌:我记忆中的贺立煌老师
人到中年,回顾走过的路时,有些人永远铭刻在你的记忆里,在你的人生旅途中打下深深的烙印,让你深深怀念。贺立煌老师就是深藏在我的记忆深处的那个人。 他是我的启蒙老师,也是我们人生的导师。我从小学到初中一直跟随着他,从一个懵懂的山娃到初出茅庐的小伙。受他的言传身教,耳濡目染,让我们这一拨大山里的孩子放飞了梦想。他将自己的全部心血倾注学生,传播知识,启发智慧,教书育人,让一个个少年走出大山,不断地求学深造,改变着命运。
直到今天,他的音容笑貌还印在我的脑海里。当时的贺老师大约40岁左右,中等个儿,国字脸,面容慈祥。经常是一身中山装,穿着左口布鞋,简朴清洁。上衣口袋插着两支钢笔,步履稳健,文质彬彬。虽然普通话不够标准,但讲起课来滔滔不绝,讲起古文来,通俗易懂,妙趣横生,经常用一些典故启发学生读书做人。乡亲们有人称他老师,也有人叫他先生,非常受人尊重。
我的故乡在大别山革命老区,是全国著名的将军县。当时,他是老家佘家塘仅此一所小学的唯一老师。东高山是金寨县包放公社(现属吴家店镇)最偏远的一个村落,全村人口不多,有六、七个生产队,分散在山山岭岭,在这个封闭的山沟里,人们似乎与世隔绝,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原始生活,非常贫穷和落后。虽然这里有不少老一辈人参加了红军投身革命,也有人成为将军。但从新中国成立到20世纪60年代,这里的文盲比比皆是,很多人一辈子没有上过学,没走出过这座大山。在山里人看来,只有读书才有出息。上学读书,是一种奢侈,也是改变命运的重要途径。
麒麟小学离我家不到一里的路程。小学什么时候成立的,我没有考究过。但贺老师的到来,让乡亲们看到了希望。贺老师不是东高山人,他的家在当时包畈公社附近的贺家湾,离我所在的麒麟小学有十几里的山路,虽然不算遥远,但这条山路崎岖陡窄,是一条羊肠小道,雨天行走,下半身都是泥水,回趟家也要走半天。老师很少回家,也没有看见他的家人来,他平时就生活在小学里。60年代初,那时还没有实行计划生育政策,哪家都有好几个孩子,人丁兴旺,将来有劳动力,对于农民来说就是最大的资本。我刚满六岁那年,家里的大人都要参加生产队劳动,正在读一年级的哥哥一边上学一边还要带着我,我成了这个小学的编外学生。时而在学校的操场上玩耍,时而躲进教室,似懂非懂的听着老师上课。有一天贺老师说,“你想读书吗?”我说:“想”。他说你也别在学校玩了,干脆报名上学吧。从此,我就成了他的学生。
还记得报名那天,他问我叫什么名字?我说爷爷给我起名叫开提,他说这个名字不好听,给你重新起个名儿吧,就叫开斌,将来要能文能武。尽管当时我不知道这个字怎么读怎么写,但我记住了他那句要能文能武的话。回家母亲说这个名字好,贺老师为你起的名不会有错,将来一定要对得起这个名字。从此,我记住了老师的话,也记住了母亲的话,从没忘却过。麒麟小学,在小庙生产队保管屋旁边,其实只有三间土坯砖瓦房,坐西朝东,两间是教室,一间小一点的,隔成两半,外面是他的办公室,里面是他的生活起居室。教室很破旧,夏天漏雨,冬天透风。教室外面是小庙生产队的堆稻打稻的稻场,平时就是学校的操场。唯一能分辨出这是小学的,是上下课的铃声和教室飘出的朗朗读书声。麒麟小学四周环山,村庄都坐落在四周的山沟山坳,一年四季,村民们就在附近的田地和山上劳动耕作。学校铃铛飘荡在山谷,几乎家家户户都能听见。它不仅成了学校上课、下课、放学的信号,也成了村民们劳动的钟点,听到缓缓的铃声,学生上课了,社员也该上工了;听到急促的铃声是下课,就知学校放学,生产队该收工社员要回家做饭了。
小学的校铃是半块钢磨片,用一根绳子吊仔屋檐前,敲击的金属声非常响亮。每次上课前,贺老师就先去敲几下,玩耍的孩子一窝蜂钻进教室等待老师的到来。只见贺老师抱着书本,书本上面放着合盒粉笔头,手里还提着一个很旧的闹钟走进了教室,每天于此。当时学生只有一个班,一、二年级都在一个班里上课,老师上完一年级的课,让大家做作业,再上二年级的课。其实他上课时学生都在听,不管是语文还是算术,都是他一个人教。后来上学的孩子多了,就分成两个年级班,他在两个教室来回教书,忙得不亦乐乎。记得那时,我们并没有很多作业要做,基本上都是读书背书,没有什么压力,也很少有作业和考试。那个童年真是无忧无虑。从二年级开始,贺老师就教我们写毛笔字,写得好的,他就挂在门外的墙上,也算是鼓励。
记得那年夏天,我在家玩耍时,一头栽在地上,一个小树枝戳进了我的额头,当时鲜血直流,情急之下,母亲跑到灶台,抓了一把锅底灰敷在我的头上,血是止住了,但变成了包公脸。第二天我来到了学校,贺老师见我的额头有一大块黑疤,问明原因后,他让削铅笔的小刀,将我额头的黑色血块一点一点的拨去。他说,如果不把黑色去掉将来还要长出来很难看。至今我的额头还留着一点点黑色的印记,这件事至今难忘。如果不是老师及时处理伤口,可能就不是今天这个样子了。 在人民公社那个年代,农民靠挣工分生活,一年到头分红时也拿不了几个钱。当时的小学条件非常艰苦,不通公路,没有电灯,老师用的是煤油灯。虽是公办小学,有的孩子连学费都交不起,贺老师从不计较,总是让学生先来上学。简陋的教室,破旧的课桌,一块自制的黑板,还是贺老师自己动手制作的。我亲眼目睹了贺老师制作黑板的过程。他将一盏煤油灯放在一片黑瓦下,煤油灯的黑烟,在瓦片下面形成积炭,他将黑炭灰用桐油调和均匀,刷在旧黑板吧上,再在上面刷上一层桐油,一块又黑又亮的黑板制作成功了。每次假期后,学校一切依旧,只有一块黑板是新的。就是这块黑板,贺老师教我们识字写字,一笔一画,孜孜不倦。
冬天,山里特别寒冷,那时,孩子们因为家庭条件差,穿的比较单薄,一个个冻的像个小猴子,很少像当今带孩子穿的饱饱保暖暖。提着小火篮子上学成了一道独特的景象,也成了贺老师最头疼的一件事。有的学生的火篮装的是炭火,有的这是木块,教室里经常烟雾缭绕,呛得满屋睁不开眼睛。每次放学,贺老师总要千嘱咐万叮咛,天气干燥,千万不能失火烧山。在我们的心中,贺老师像是一个慈祥的父亲,像爱自己的孩子一样爱护着每一个学生,偶尔也罚一罚站,从不打骂学生。记得到了四年级时,东高大队成立了中心小学,贺老师又带着我们转到了东高小学,再到包中学,他依然是我的班主任和语文老师。
贺老师是读私塾出身的,他饱读四书五经,有着扎实的文学功底,大家都喜欢听他的语文课。在那个反“四旧” 遗风尚存、“批林批孔”的年代,《三字经》、《今古贤文》等很多书是不登课堂的,老师就一字一句地写在黑板上教大家学习。他讲述“头悬梁、锥刺股”的故事鼓励学生读书,他把文言文、古诗词讲的通俗易懂,记忆深刻。当时的乡村中学,信息闭塞,除了课本,很难看到别的书籍,贺老师以他自己深厚的古文基础为我们讲名著的故事梗概,讲文学艺术和中心思想,将同学们带进了文学艺术的殿堂。有很多中国古代名著、典故我们是第一时间从从他那里所熟悉的。正是他的教学和影响,为学生打下了扎实的语文功底,他带的很多学生,后来有不少从事文字工作并很有成就,有的当了语文老师、校长,有的还成为教授。他精通古文,擅长书法,听说当年包畈中学门楼上的校名就是他书写的;他作文功厚,遇有红白喜事,学校周边有人经常请他去写,还经常将他写的东西在课堂上向学生分享,学生们对他非常崇拜。受他的影响,我的语文课一直比较好,他鼓励我要多读书,还经常帮我修改作文,有时还将我的作文写的好的一段在课堂上朗读,那时很是自豪。从此,我与文字工作结缘,长期从事新闻、宣传工作,军队政治思想工作,坚持业余文学创作,40年来,也算小有收获。遗憾的是,他也从没教过我们学习拼音,至今我的普通话还不够标准,更遗憾的是老师生前没有看到我出版的书籍,发表的作品,还有五枚三等功军功章。
老师的话,让我终身受益。记得上初中那会儿,“读书无用论”在学生中流传,“交白卷” 甚嚣尘上,贺老师很是伤心。他曾在课堂上语重心长地告诉我们,一个人没有文化是愚蠢的,多读书什么时候都有用。更不要说那些歪理邪说的影响,要好好读书,认真学习。那时我们住校,老师利用晚自习的时间,两次将我叫到了办公室,像一位慈祥的父亲与我促膝长谈,告诉我,快毕业了,不管将来做什么,一个人要有远大的理想,要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不要辜负了人生。只要你努力,战胜困难,有一份耕耘就有一份收获。老师就像一盏明灯,照亮了我的人生道路,让我对未来充满了追求和希望。
带着老师的教导和嘱托,1981年的秋天,我报名参军了。从偏远的山村来到了大都市,不敢放松读书学习,每月只有几元钱的津贴,都用来买书,读书伴我成长,丰富着我的青春年华,伴随我从一名士兵成长为军官,开始了军旅人生。如今想来,没有老师的鼓励和信任,就没有今天的选择。 时光飞逝,参军以后,再也没见到贺老师。家乡通信条件很差,写一封信有时几个月收不到,有的还几经转手丢失了。曾经给老师写过信报告自己在部队的情况,但不知收到没有,也一直没收到老师的回信。在为数不多的探亲回家中,几次路过学校去看望老师都没有实现,不是学校放假就是老师不在。后来听同学说,老师生前一直关注着我,得知我在部队立了功,还经常在报刊发表文章时,赞扬我有出息。过了很久才得知老师80多岁时过世了,那一天夜里,我泪流满面,深感遗憾。
岁月没有抹去我对老师的深深怀念。多少年过去了,贺老师的教导犹在耳边回响,音容笑貌经常浮现在眼前。敬爱的贺老师,您是天国繁星中最亮的一颗,在我的心中闪烁。我曾无数次仰望星空,向您诉说读过的书、走过的路,寻着看着,泪水总是模糊了我的眼睛。贺老师,我们永远怀念您!
(本文配图由作者拍摄,与内容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