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王连载36】——公道人心

作者:云萧

编辑:光年


第三六章  公道人心

1

大理寺厅堂,周三畏对薛仁辅说:“张宪、岳云的狱事,干系甚大,非是我等所得了断。不如委元评事措办,我们亦得不负重责。”

薛仁辅暗语:“上次耿著一案,我已得罪秦桧。此次必有更大冤情,与其违心办案,不如远离是非。”便说:“依国朝法制,此案当由下官审理。然而下官亦须听取周大卿忠告。”

大理寺门前,杨沂中岳飞一行抵达。岳飞出轿,杨沂中下马作揖:“便请岳五哥入内。”一名监门官上前,引领岳飞進入大理寺一间小厅。岳飞见帘幕四垂,气氛阴森,又无人影,便在一张交椅上暂坐。稍顷,两名狱子進来,向岳飞施礼道:“隗顺、瞿忻拜见岳相公。日后有何中丞、周大卿前来,请岳相公照对若干事节。如今便教岳相公随我等前去。”岳飞提了自己的包裹,随他们来到大理寺狱。

大理寺正堂之东有三十间屋,供官吏办公、休息、存放档案之用。正堂之西是一个不大的牢狱,共有四十间牢房。牢狱南北,是两块小空地,以墙垣连接。四十间牢房,分成四行,中间有两条不宽的走廊,以木栅南北相对。各个牢房的三面,都以土墙隔断。南、北走廊的两端,东、西各有一大间,罗列各种刑具,供狱吏拷打犯人。牢狱只在东、西两屋有窗,窗纸已经发黄,光线极是昏暗。

隗顺打开东面的狱门,一股腥臭味立时扑面而来。岳飞走進中部牢房区的南走廊,才透过两旁的木栅,看清牢房中的景况。自东往西,第一间南牢房关押张宪,北牢房关押岳云;第二间南牢房关押于鹏,北牢房关押孙革;第三间南牢房关押王处仁,北牢房关押蒋世雄。除开王、蒋二人,其余四人均在初冬时节,衣衫不整,遍身血迹,已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他们见到岳飞,各自挣扎起立叫喊:“阿爹!”“岳相公!”

岳飞紧咬嘴唇,嘴角立即渗出缕缕血丝。沉默片刻,他将包裹一掷,激愤言道:“秦桧!张俊!你们可将我千刀万剐,何须株连众人!”隗顺、瞿忻向岳飞恭敬作揖:“既是朝命,我等身不由己,请岳相公到房中安泊。”他们将包裹捡起,带岳飞到西南的第十间南牢房。岳飞跨進木栅,两人又向岳飞恭敬作揖,然后退出牢房,在木栅上挂锁。

蒋世雄王处仁齐道:“参见岳相公。”张宪高声叫道:“岳五哥安心,我等无碍!”于鹏说:“生死之际,竟得再见岳相公,煞是万幸!”孙革说:“丈夫汉身体受屈,心却敞亮,何惧之有!”岳云说:“阿爹且静养精神,儿子亦是无恙。”

岳飞说:“众官人与祥祥因我受苦,我惟是倍受煎熬。真相都在我们心中,也在他们心中。然而正邪势同冰炭,忠奸自难两立。他们可以淆乱黑白,颠倒是非,无恶不作,得逞一时,却最是可悲可叹。佛家有云,善恶有报终有时,惟是来迟与来迟。众官人危难之际见真情,见铁汉傲骨,见大善大忍胸怀,足使我心安慰,且受我一拜。”

岳飞起身,向众人深深一揖。众人一同还礼:“感荷岳相公!”

2

傍晚时分,牢内已经漆黑。胥长来到狱内,带一名贴书,拿一盏油灯和笔墨纸砚,由瞿忻陪同开锁,進入岳飞牢房。贴书把油灯和笔墨等物放在小桌上,胥长取出早已拟就的供状,恶狠狠喊道:“岳飞,你须知得,大臣系狱,岂有活的出去!如今已有成案,你可押字,免受毒刑之苦!”

岳飞靠近灯光,将供状从头到尾看一遍,再将它折好装進袍袖。胥长大怒:“岳飞,你不知好歹,便是自讨苦吃!”举手想要抢回供状,却见岳飞威严望他一眼,立时泄气,只得硬生生缩回。岳飞说:“此状置我于死地不难,参与者却难自救。你须为此生及身后,多想一想善恶的因果。”

胥长与贴书退走,岳飞伸出两指,略一运力,已在坚硬的牢地划开一个小洞。他将供状放入,再掩土填平、压紧,一切又恢复原状。

大理寺小厅,元龟年独坐自语:“接手此案,便有升官机遇。然而我这正八品的大理寺评事,哪進得秦相公私第的门槛!我曾找右谏议大夫万俟卨商议,他只告诉我八字:重刑之下,必有大功!不料我对张宪、岳云、于鹏、孙革等人用尽手段,也没得到片言只语。不知今夜胥长前往岳飞牢房,又当如何?”

胥长恰好進来:“下官奉命前往岳飞牢房,逼他画押。孰知他不但不押字,还将供状抢走!”元龟年厉声道:“官家既已设置诏狱,事体极大,须听何中丞与周大卿处分。然而你既为胥长,谙熟狱事,供状岂得留待岳飞之手,须是全力夺回!否则,你便吃不了兜着!”胥长暗语:“然而我一见岳飞,便觉心惊胆颤,切恐极难夺回。”口头却说:“遵命!”

胥长带十名精壮狱子与吏胥進入狱中,来到牢狱西屋,点起火把。他对隗顺说:“且将岳飞带来!”

隗顺打开岳飞牢前的木栅,低声嘱咐:“他们来势汹汹,岳相公保重!”岳飞笑道:“感荷隗院长。”隗顺将岳飞带往西屋,自行退往东屋。

胥长说:“岳飞,你须知得,如今已不是一品的高官,而是诏狱的禁囚!”而后扭头呼喝:“与我上枷!”众狱子一拥而上,脱去岳飞绵袍,给他戴上枷锁。胥长说:“岳飞,须知你的儿子、部曲与幕僚,皆曾在此受苦刑,而后招认不讳。你今夜爽快通供,便是造化!”

岳飞端立不语,胥长说:“既是如此,你将供状还我,也可免受肉刑。”岳飞仍不语,胥长下令:“与我搜查!”众人分工,一些人搜身,一些人搜绵袍,一些人搜牢房,先后回报:“无有!”胥长气急败坏:“与我绑牢,狠揍!”

众人将岳飞绑在屋柱上,反复用皮鞭和木棍毒打。岳飞惟是紧闭双目,一声不吭。胥长怒喝:“我倒要瞧瞧,究竟是你的骨头硬,还是我的棍棒硬!”便亲自抡棒,没头没脑猛击。岳飞已周身是血,却仍气定神闲,只偶尔睁眼一回,投他以悲天悯人的一瞥

胥长一棒抡空,自行吃力不住,饿狗扑食般跌撞在地,啃得满嘴尘泥。众人纷纷住手,似笑非笑对他张望。胥长狼狈爬起,歇斯底里叫喊:“再与我饱打这厮,不得休止!”

毒打持续到三更,夜深人静之际,每一声呼喝,每一次击打,都能贯透狱中每个人的耳膜。张宪岳云于鹏孙革等人,默默承受撕心裂肺的痛楚,俱将嘴唇咬出鲜血,或将地板踏出凹痕。突然,蒋世雄悲愤呐喊:“住手!岳相公是国家栋梁,大宋长城,岂得如此摧残!我愿替他受刑!王处仁第二个呐喊:“我愿替他受刑!岳云张宪于鹏孙革也一齐呐喊:“我等皆愿替岳相公受刑!

牢狱东头,隗顺侧耳倾听,泪如雨下。此时赶到西头,径对胥长言道:“俗话说得好,公门里面好修行,得饶人处且饶人。你们不可只顾眼前,不为后图。须知岳相公终是大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须作第一只替罪羊。”

胥长一激灵,立即转换一副面孔,对岳飞揖礼道:“下官也是奉命行事,多有得罪,乞岳相公宽贷。”岳飞说:“我对你无恨,你不须乞我宽贷。然而善恶一念之间,结果殊异。你须好自为之!

胥长一挥手,众人上前解开绑绳,脱去枷锁,只留下一条脚镣,再给岳飞披上绵袍。岳飞强忍巨痛,艰难挪回牢房。胥长上前想要搀扶,岳飞只轻轻一推,他便骨碌碌翻滚两丈开外,重重摔倒。众人大惊,齐齐下跪言道:“岳相公竟有如此神力,若取我等性命,必是易如翻掌!我等愚昧无知,行凶作恶,煞是愧恨交加!

岳飞说:“武力只可用于公仇,岂得用于私恨!你们虽是愚昧无知,却不得以此成为行凶作恶的借口。爪牙与主子同罪,自古便是天理。

3

大理寺小厅,何铸对周三畏说:“下官叨居中丞之位,奉圣旨审讯岳飞等人。然而周大卿尤是谙习刑法,下官不知怎生措置,愿就此请教。”

周三畏暗语:“此分明是一件务须瞒昧良心而做的冤案,既然何铸主审,正好尽其可能,将一切责任推诿,自己全听他的摆布。”便说:“下官亦未曾措置诏狱,此事无非恭请何中丞主审,下官协助。”

下午,大理寺大堂,何铸坐正中,周三畏坐左侧。岳飞拖戴脚镣,缓步挪到大堂,而后北向站立。何铸说:“恭奉圣旨,在大理寺特设诏狱,勘问岳飞、岳云父子与张宪连结谋反事节。你如今既已入狱,便须据实招供。下官或可依法原情,奏禀主上,依《刑统》议功律条,从轻处分。”

岳飞虽站立不稳,却指天划地言道:“天地可鉴,自家并无罪错,何得依议功律条,从轻处分!”两侧吏胥厉喝:“岳飞叉手正立!”岳飞闻得,不由笑道:“我曾统十万雄兵,今日方知狱吏的尊贵!”

岳飞从绵袍取出几张纸,递与何铸说:“此是他们早已炮制好的诬供状。我虽少读诗书,也粗知用行舍藏的道理。自统鄂州的神武后军、行营后护军以来,从未将朝廷之军视为私军,更无意贪恋兵权,故屡次上奏辞免。罢兵权以后,尤是夙夜小心,回避与旧部曲交往。张太尉在江州虽未见面,然而他的留言,亦足证其忠肝义胆。王俊曲意诬陷,但其小帖子,亦证实我与张太尉从无书信往还。如何到得枢密行府,又于事外撰造,横生枝节,竟成我与长男教于、孙二官人作书与王、张二太尉?

岳飞将绵袍和内衣脱去,露出累累伤痕和血迹,又将背部示与他们:“昨夜他们为逼我画押,以酷刑折磨三个时辰,惟余自家背部,因缚于柱上,尚有完肤。十六年前,妈妈为我刺此'尽忠报国’四字。十六年间,此四字铭心刻骨,无时不敢忘却。然而昨日所见,张太尉、于干办、孙干办等,皆已体无完肤。难道此便是忠心报国者的下场?”

何铸不由起身,近前观看岳飞背部的刺字,身心剧烈一颤,不由暗语:“此四字端的惊天地,泣鬼神!当初我竟附和秦桧那厮,不明是非,便行弹奏,煞是无地自容!”随即回到座位,望周三畏一眼,断然吩咐吏胥:“今日退堂,先将岳飞收禁,此后任何人等,不得用私刑!

次日,何铸、周三畏开堂。董先站立东侧,王俊站立西侧,等候质对。张宪被带上堂来,已是披头散发,遍体血污,双腿几乎无法行走。董先看见,泪水夺眶而出,倍觉惊恐与悲哀:“与他离别惟是两月,难道此人便是张太尉?想他驰骋战场,屡建殊勋,何等英雄,何等气慨!然而转眼之间,竟成人间活鬼!”

何铸离开案桌,走到张宪身边,仔细观察他的伤势,而后强忍泪水,回到座位言道:“岳飞曾以他建节之年,上比太祖皇帝,大逆不道,你当是听得。若得作证,亦可量情减刑。”张宪说:“我未曾闻得。”何铸转向董先:“此事是王太尉所言,便请董太尉作证。”

董先说:“下官记得,曾见岳飞说:'我三十二岁上建节,自古少有。’却不曾听得岳飞比并太祖官家的言语。”何铸追问:“董太尉所言事实,可敢依此供状?”董先说:“下官所言非虚,敢依此语立状。”王俊无奈望董先一眼,不敢出来反驳。

何铸问张宪:“王太尉告发,去年班师时,岳飞曾问:'此后天下事,竟是如何?’你则言道:'天下尚须岳相公措置。’可有此语?”张宪说:“去年班师时,王俊不在军中,岳相公在淮宁府一村寺中召众人计议,他心怀痛疾,言道:'我亦不知日后天下事,竟是如何?’我劝道:'岳相公不可灰心丧气,天下尚须岳相公措置。岳相公须记得国夫人尽忠报国的家教,一息尚存,亦须为国为民宣力。’如此言语,只为恢复故土,拯救百姓,与谋逆何关?

何铸转向董先:“当时董太尉在场,张宪所供如何?”董先说:“下官记得,张宪所供分毫是实,并无虚诳。下官愿依此立状。”王俊嗫嚅欲言,又将嘴唇闭紧。

何铸问张宪:“王太尉告首,今年援淮西时,岳飞出言,指斥乘舆,又教张宪、董太尉以一万人,将张家人、韩家人前去蹉踏。张宪须是据实招供。”张宪说:“岳飞并无指斥言语,我理会得他的意思,惟是叹息张、韩二军人马不中用,如若稍加坚持,便可会合本军人马,剿灭四太子大军。故岳飞最后言道:'我有心救国,却无力回天!此回淮西交战,岂不如同儿戏!’”何铸转向董先:“张宪所供如何?”董先犹豫片刻,勉强言道:“我不记得岳飞有指斥言语,然而蹉踏之说,煞是欺负诸军人马不中用。下官事后曾与张宪言道:'岳相公如此言语,莫是待胡做。’下官愿依此供状。”

张宪说:“董太尉并无此语。”何铸追问董先:“张宪所说岳飞言语,是虚是实?”董先说:“下官记得,岳飞实有此语。下官亦愿依此供状。”王俊冷汗淋漓,两股战战。

何铸命令贴书:“将董先证词拿来。”贴书递上证词,何铸先看一遍,再由贴书交付董先。何铸说:“董太尉如若追忆分明,尚可另供,修改文字。”董先看后说:“所录是实,下官愿依此押字,并无更改。”董先画押后,何铸说:“既是如此,便请董太尉退堂,下官恕不远送。”董先暗语:“我今日作证,虽亦有不实之词,却是稍慰天良。然而岳相公、张太尉等受尽磨难,亦不知后段如何?”随即作揖退出。

何铸取出张俊炮制的供状,又问张宪:“你既已在枢密行府招供押字,今日为何反供?”张宪接来供状看过:“我不曾有过招供,也不曾有过画押,此押字系伪造。”何铸说:“你可当场在白纸上画押,由下官对照。”贴书取来笔墨纸砚,张宪提笔写上自己的名姓。何铸拿来两相对照,而后说:“下官可以断定,供状押字是假。”

4

大理寺小厅,何铸与周三畏商议。何铸说:“而今勘问已毕,除开王处仁、蒋世雄痛快承认他们不忍忠良蒙受诬陷,而向岳飞通风报信外,共余几人完全否认王俊与枢密行府的指控。不知周大卿有甚计议,下官当虚心听纳。”

周三畏长叹一声:“日前有淮东军校耿著一案,因有韩相公干预,下官只得与薛少卿上奏,将胡总领的告状与耿著的供状兼收并蓄,恭请圣旨。然而此回是秦相公奉圣旨、设诏狱,我等与刑部共同上状,须由秦相公進呈。故事节便在秦相公。”

何铸说:“我等既已勘问,不如消停数日。周大卿亦可命人再求罪证。”周三畏说:“便依何中丞所议。”

夜晚,书房,何铸苦思岳飞一案,不由自语:“我当如何,方得措置得体?”家仆来报:“今有大理寺薛少卿等相访。”何铸出迎,薛仁辅与大理寺丞何彦猷、李若朴等一同進入。

众人相互揖礼,而后到厅堂就座。待家仆送过茶水,何铸说:“下官自审岳飞一狱,未得眉目条理。然而既是主上设诏狱,切恐难以延宕。三位官人如有所见,祈请悉心开陈,勿有所隐。”

何彦猷说:“下官以为,狱案事节已经分明。何中丞博古通今,当知古时东海杀一无辜孝妇,导致三年大旱,何况岳飞乃一代忠良名将?何中丞既是奉旨主审,当秉公措置。”

李若朴说:“国朝祖宗以来,倡导文教,以宽仁为治,故立法制度颇严,而执法用心甚宽,狱案稍有疑惑,便得减宥。下官自入寺备员以来,方知刑法当有公、直、平、恕四字。依此四字,岳飞一狱系冤案无疑。十五年前,下官一个兄长殉难,惨死于虏人之手。下官另一兄长久在岳飞军中,备知其忠勇大义,一心报国,奋不顾身。如此贤大将,岂得教他蒙受不白之冤!炮制此等冤狱,惟是教亲者所痛,仇虏所快。”

薛仁辅说:“下官曾与周大卿审耿著一案,不得辩白耿著无辜,至今深以为恨。岳飞之狱,更甚于耿著之狱。下官昼夜以思,委实卧不安席。何中丞纵不得力挽狂澜,也须思虑减宥之方。”

何铸说:“三位官人所言,深中事理,待下官徐思数日。”薛仁辅三人起身:“既是如此,我等就此告辞。”

何铸送他们出门,而后回到书房,仍不免长吁短叹。吴氏進来问道:“你近日心事重重,却是何故?”何铸说:“儿子奉旨审理岳飞一狱,明知冤情深重,却因来自主上与秦桧、张俊的压力极大,苦思不得决断。”

吴氏说:“你阿爹在世之日,常说身为官吏,当持心平恕,无有罪咎。他备有两个竹筒,免得一人徒罪,便投一光钱在左筒;免得一人杖罪或论解一回诉讼,便投一糙钱在右筒。待两筒钱满,他便退役。他临终时言道:'我有阴德,无复遗恨。’你今得中举做官,岂非阿爹阴德所致?如今天下百姓,皆知岳相公是忠良,秦桧是奸佞,你岂得助纣为虐,为虎作伥!

何铸急向吴氏长揖:“妈妈一言决疑,儿子受教!”

秦桧私第,何铸在砚童的引领下,進入秦桧书房。何铸揖礼道:“参见秦相公。”秦桧起立还礼,而后双双就座。

秦桧问:“何中丞,与大金和议在即,岳飞的狱事若得在此前上状,亦足以大快人心。”何铸暗语:“这厮竟欲以岳相公的性命向金人献礼!”便说:“下官奉圣旨,着力勘问,然而事与愿违,虽是想方设法,也难依从秦相公的钧旨了断。”

秦桧大惊,似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急忙追问:“怎生的?”

何铸说:“枢密行府所谓张宪供状与押字,全系伪造。王俊指控诸事,均系不实之辞。狱卒对诸囚施尽毒刑拷打,也不得一言半句可用的口供。常言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是一大将?

秦桧立即变脸,恶狠狠言道:“你做中丞,皆是老夫提携之力,何得如此?此是上意,岂可违悖?难道教你做中丞,便罢你不得!”何铸暗语:“这厮如今已是气焰万丈,将自家的升黜归于一己之功,委实目无君父!”便说:“下官岂止为一个岳飞?如今强敌未灭,人心思战;倘无故杀戮一个大将,必失军心士气,而非社稷长计。难道秦相公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秦桧暗语:“若他以岳飞无辜而上奏,虽未必蛊惑圣听,也必是横生枝节,不如暂用缓兵之计。”立即改换面孔,平和言道:“如今主上全力以赴,主持和议大计,无暇顾及狱事。何中丞且再三详勘狱案,稍待时日,然后共商上奏事宜。”何铸说:“既如此,下官愿奉秦相公钧旨。”

何铸退出,秦桧对砚童说:“速召万俟卨前来。”

稍顷,万俟卨進入书房:“下官参拜秦相公。”秦桧还礼道:“且坐下说话。”两人坐下,万俟卨说:“秦相公夜间召唤下官,必有要事,我自当宣力。”秦桧说:“何铸审岳飞一案,毫无所得,反欲为他申辩。”万俟卨说:“下官依制度,不得干预狱事。然而大理评事元龟年曾来询访,下官惟是教他八字。”

秦桧问:“哪八字?”万俟卨说:“重刑之下,必有大功!”秦桧面露一丝奸笑:“便依此议!老夫当保奏你取代何铸。”万俟卨连忙起立:“感荷秦相公!”

5

朝堂,秦桧对宋高宗说:“臣愚体问得,何铸审岳飞一狱,未得仰遵圣意,暴其逆状,而欲迁延日月,庇护奸恶。切须另选公忠体国者,赞助圣意,从速了得诏狱。”

宋高宗说:“何铸尚是忠朴,不可遽罢。朕意欲命他出使大金,以观其能。待他出使之日,当另命信臣,主此诏狱。卿以为何人堪当此任?”

秦桧暗语:“官家虽欲更换他人,却不欲罢黜何铸。而'以观其能’四字,莫非日后欲教他取代老夫?”便说:“臣愚以为,万俟卨堪当此任。”

宋高宗暗语:“黄彦节揭发万俟卨曾称'恩相’,然而审岳飞一狱,他必胜于何铸。待他了得诏狱,朕再相机行事。”便说:“便依卿议!”

魏良臣与王公亮上殿,宋高宗说:“魏卿曾于绍兴四年出使大金,甚是宣力。朕倚信于卿,故特命再次出使,所系甚重,期于必成。此回和议,除河南土地外,可一依绍兴八年议和的前规。然而江北之地不得答允,不然,大金与我共长江天险,难以立国。金人亦须教皇太后回銮,以慰朕孝养之思。”

魏良臣暗语:“官家最后一语,竟不提渊圣皇帝,颇值咀嚼。秦相公也曾言道,此事须体圣意,有所不为,然后得以有所为。或者,官家竟不欲迎归渊圣皇帝?”便说:“闻得金人有意索取唐、邓、商、虢四州之地,当如何应对?”宋高宗说:“如若虏人坚持,此四州之地可归大金。其余琐细事节,魏、王二卿可随相臣去政事堂,禀受朝廷指挥。”

秦桧与魏良臣、王公亮施礼后,正欲下殿,又被宋高宗叫住:“二卿此去大金军前,礼物不必用上等。礼有等级,不可不严。奉四太子用上等,则大金国主又当如何?恐左藏库无佳帛,而朕处有之。往年张浚自川陕進奉,朕便时有节余,以备非常之用。”秦桧说:“陛下恭俭如此,中兴可致!”

冯益侍立一旁,不由暗叹:“不意官家侍奉杀害太上皇的仇虏,竟如此殷勤周全!而于渊圣官家等天族,却又如此无情!委实不知其心底,除开苟且逸乐,尚有其它!

万俟卨私第,元龟年捧出厚厚一卷文书:“奉万俟中丞之命,下官已将全部狱案文字带来。”万俟卨看后说:“何铸、周三畏的几份审讯笔录,对结案十分不利,须将岳飞等七人的伪供全部焚烧了当。”元龟年说:“遵命。”

元龟年说:“今又从岳家收得御札数百封,以及孙革的淮西行军日志。”万俟卨说:“行军日志亦须焚烧,教岳飞等人死无对证。御札虽焚烧不得,却须收纳左藏库,严禁他人阅观。”元龟年说:“遵命。”

大理寺,万俟卨的轿子停在门前,周三畏率一干官员出迎,将他接進小厅。万俟卨训斥道:“岳飞一案,主上亲定,然而审讯已一月有余,却是久拖不决,可迅即勘问!”周三畏说:“下官遵命。”

万俟卨说:“闻得多有狱子,竟然善事岳飞等人,无端改善其伙食,疗治其伤口,甚至通风报信。此风断不可长,须得严禁!”周三畏说:“下官遵命。”

6

盱眙城,金军大帐,兀术与众人计议。兀术说:“此回大军突入淮西,虽是未遇抵抗,却已陷入断粮困境,当如何措置?”

突合速说:“依目前事势,若不退军,而南宋受兀术檄书,犹有一半人马回归;如若宋军渡江,便是不击自溃。与其在此延误,不如退兵。”兀术无奈望张通古一眼,张通古说:“既已发遣宋使归去,四太子须是忍耐等待。然而与康王和议,切恐不必坚持取江北土地。与康王划淮水为界,应是天意。”

亲兵来报:“启禀四太子,康王使节已到城外。”兀术大喜:“此回冒险成功,竟使南虏在我军艰难时节屈膝,必是上天护佑大金!”张通古说:“此回我等亦底气不足,可虚张声势、连恐带吓一番,而后派行台户部侍郎萧毅、翰林待制邢具瞻出使南朝,作为大金使者。”兀术说:“便依此议。”

临安馆舍,秦桧進入,抢先向邢具瞻与萧毅行揖礼:“江南秦桧拜见上国使者!”萧毅与邢具瞻也不还礼,只由邢具瞻出面发话:“上国之卿与下国之君亢礼,秦相公免礼!”

秦桧陪末座,无比恭顺言道:“恭请上国使者屏退左右。”萧毅一挥手,随从退去。秦桧说:“恭请萧侍郎、邢内翰回报四太子,大将岳飞谋逆,如今已入诏狱。”邢具瞻得意忘形,无情奚落道:“去年四太子兵败,退到黄河。下官曾劝四太子,自古未有无道之主与奸臣在内,而大将得以立功于外者;岳飞日后且不免祸,岂得成功?如今果不出下官所料!

秦桧面皮微红,只能报以讪笑。萧毅连忙圆场说:“此是两国之幸!秦相公亦是大金功臣。四太子言道,秦相公成全两国上下君臣之分,亦须酬劳,不知秦相公有何期求?”秦桧说:“下官料得,此相位朝不保夕。如若和议成就,敝国康王必定将下官罢相。”萧毅惊问:“何以见得?”

秦桧说:“康王重用下官,亦只为罢诸大将兵权,成就和议。如若两事皆成,下官便不免执柯伐柯,鸟尽弓藏,到时将下官体貌罢相,便是下官造化。然而更用他相,便未必保得日后两国和议永固。”

邢具瞻揶揄而笑:“下官料得,秦相公为此谋议已久,成竹在胸,不妨径直道来。如若我等得以襄助一臂之力,又岂得吝啬?”秦桧用哀求的口吻说:“若得上国之使宣谕敝国康王,言道此回和议成就,下官有力;若得和议长久,不用刀兵,须是不许以无罪去首相;若无罪去首相,切恐和议难以保全。康王必是俯首听命。”

邢具瞻狂笑:“秦相公煞是用心良苦!然而为大金国的利害得失计,亦须留你一个相位!”萧毅说:“此事不难,秦相公且请宽心!”秦桧感激涕零下拜:“感荷上国使者!”

萧毅说:“大金国郎主已将重昏侯改封天水郡公。和议之后,天水郡公等人怎生顿放,大金国尚无定议。依上回协议,大金当放还天水郡公。然而有人献议于四太子,以为如今江南军势复振,如若日后败盟,大金制御不得,可遣天水郡公安坐汴京,以制康王。”

秦桧暗语:“赵桓等人回归,对我有百害而无一利。”便说:“敝国康王言道,不惮屈己求和,只为孝养慈母。惟有韦氏南归,方得于天下臣民之前,稍遮赧颜,此是他势在必争,而天水郡公不是必争的事目。故此回命魏良臣前来,惟是教皇太后回銮,只字不提赵氏兄弟、宗族回归之事。”

邢具瞻说:“然而韦氏南归之事,大金亦是未有定议。此回四太子晓谕我等,此事且延宕时日,既不得拒绝,亦不得依允。便是日后俞允,亦须在诸事妥贴之后。”

朝堂,秦桧、王次翁面对宋高宗。秦桧佯装气愤:“自古盟会,须是各为其主,两厢情愿,然后立誓。如今惟是大金一意孤行,又反复更易,必欲如愿!而皇太后回銮,是第一紧切之事,金使却模棱两可,委实教臣难以措置。”

宋高宗说:“朕亦知金人无信义。然而朕有天下,而孝养不及亲。太上皇固已无及,而皇太后年逾六十,朕日夜痛心。如今虽与大金设誓,亦须明言,若是归我太后,朕不惮屈己,与其约和。如其不然,朕亦不惮用兵。”

秦桧用眼神向王次翁示意,王次翁说:“臣愚不才,愿再与金使周旋,以陛下圣孝晓谕金使,人非木石,当可感动。”宋高宗说:“卿忠于王事,朕心不忘。”

数日后,秦桧、王次翁再次面对宋高宗。王次翁说:“臣与金使艰难谈判,已定事项如下:以陛下名义向大金郎主称臣,進奉誓表后,由大金郎主册封为宋帝;双方以淮水为界,但岳飞收复的唐、邓、商、虢四州等地交还大金;我朝每年贡银二十五万两,绢二十五万匹;沿边州城不得屯军戍守,不得接纳大金叛亡者。此外,臣愚屡次晓谕,皇太后回銮,事关两国和议成败,不归还皇太后,便不得和议。然而金使言道,此事他们不得主张,须另命使节,到大金上京恳求郎主圣恩,或可俞允。”

宋高宗说:“既是如此,亦不必因此而延误和议,待朕另遣使节。然而朕引见金使时,亦当谕以朕意,皇太后不归,则誓文便同虚设。”

王次翁又说:“大金使节又节外生枝,另立一事目。他们言道,此回和议,首相有力,若是和议之后,以无罪罢免首相,便是明示不欲保全和议,人在其位则政成,人去其位则政废。臣窃以为,陛下乾纲独运,此事断难依允。”

秦桧听后,马上下跪叩头:“臣愚蠢无知,误蒙皇恩,岂敢当此!”

宋高宗一时目瞪口呆,眼望秦桧的假戏真唱,不免暗语:“朕本欲达成和议一年半载后,将这厮罢免,不料他却与金人共同要挟。然而两害相权,须取其轻。”便亲切言道:“秦卿且起!”秦桧听后,不敢起立,又说:“臣愚蠢无知,误蒙皇恩,岂敢当此!”宋高宗吩咐冯益:“且将秦卿扶起。”

冯益扶起秦桧,宋高宗顺水推舟说:“秦卿有大功于社稷,朕方欲倚卿,共济中兴大业。虽是金使所言,却是正合朕意。王卿便以朕旨回报金使。”秦桧说:“陛下如此宠荣,臣惟恨无以报称。自今以后,须是思竭驽钝,以报皇恩于万一!”

宋高宗暗语:“废得骄将,与虏人得以成就和议,朕以为天下太平在即,不意竟成就这厮,如今亦只得缓缓收拾。朕绞尽脑汁,机关算尽,却没算过一个权臣,岂不可悲!”便感慨言道:“凡事必是熟思而后行。朕今年三十五岁,头发竟白大半,此是劳心所致。”秦桧赶紧说:“陛下圣明天纵,而又如此深思熟虑,虑无遗策。自今之后,天下便得中兴,永享太平!”

7

临安后宫,张婕妤、吴才人、刘缨缨等侍宴。宋高宗几杯闷酒下肚,微带醉意说:“朕即位十五年,经历得多少忧患事,而一心只欲做太平风流快活天子。不料前门除虎,拒犬羊,后门却引狼入室。自今而后,须是与狼共居一室,旦夕提防。朕忧劳过甚,盛年白发如许,可发一叹!”言毕,落下几滴眼泪。

张婕妤说:“陛下忧勤国事,纵是白发如许,也当心安理得。”吴才人说:“料得虎羊、狼犬之辈,均不出陛下圣算,自可高枕无忧。”刘缨缨说:“却不知虎羊、狼犬,各指何人,竟使陛下忧心忡忡?”宋高宗默然不语,冯益侍立一侧,微微发出一丝冷笑。

秦桧书房,王氏说:“冯益言道,官家酒后失言。老汉有何高见?”秦桧笑道:“除虎是指岳飞下狱,罢诸大将兵权,拒犬羊则指与金人连和,狼则指老夫。君臣同床异梦,却须各自小心。”

王氏说:“然而老汉亦不必惧他。他多内忧外患,你却外有大金支撑,内有百官附和,必是无虞。”秦桧说:“正是此理。然亦不得逼他过甚,毕竟戏演双簧,尚须彼此唱和。”

朝堂,宋高宗召见何铸与曹勋。宋高宗挥泪说:“朕北望庭闱,逾十五年,几乎无泪可挥,无肠可断,所以频遣使者,屈己奉币,只为太后南归。卿等见得大金皇帝,可以朕之至诚开谕,料得大金君臣亦当感悟。”

何铸、曹勋叩头说:“臣等敢不力争皇太后回銮!”稍顿,何铸又说:“臣昨恭奉圣旨,审岳飞一狱,原系狱案……”宋高宗立即截断他的话头:“岳飞一狱,朕已教万俟卨做中丞,卿便安心出使,不须过问。”何铸说:“窃料万俟中丞,未必得秉公执断……”宋高宗把手一挥:“朕另有要事,卿可下殿!”

临安后殿,宋高宗抱刘缨缨在怀把玩,张婕妤侍立一旁念奏疏。张婕妤随手取过一份,稍看一眼便说:“此是大理少卿薛仁辅与大理寺臣何彦猷、李若朴为诏狱上奏,指陈万俟卨身为御史中丞,知法犯法,法外施行酷刑,百般威逼,禁囚体无完肤。国朝以来,以忠厚为本,五刑自有常制,用刑务于明慎,万俟卨所为,悖乱乖谬,败坏祖宗之法。”

宋高宗把手一挥:“岳飞等人谋逆,不施重刑,又怎生招供?万俟卨受朕委寄,忠于职事,张娘子不须再读。”

张婕妤放开奏疏,宋高宗问冯益:“朕教你遍览上书言事,可先奏陈其大略。”冯益说:“小的奉旨遍览上书六十三件,其中有一件赞颂和议,六十二件皆为岳飞喊冤叫屈。”

宋高宗喜道:“既是有人赞成和议,张娘子可先念。”张婕妤说:“此是利州通判程敦厚所上。书中言道,今陛下除骄抗之害,而疆场肃;致安靖之福,而朝廷尊;制兵之命在我,而悉收其用;欲和之利在敌,而决保其成。有四可为之势,愿陛下应之以定,而回夺于俗,持之以久,而不促迫于时,则大功立矣。”

宋高宗拍手叫道:“此便是识利害、明是非的正论。可将此书付与秦桧,与程敦厚升擢。”冯益说:“小的遵命!”宋高宗又对张婕妤说:“张娘子可任取另两件上书,为朕诵读。”

张婕妤任取两份,展开其中一件说:“此是南剑州布衣范澄之上书,言道岳飞自处于幽暗隐蔽之间,其势不能自暴白于陛下。宰辅之臣媚虏急和,力造锻炼之狱。胡虏未灭,岳飞之力,尚能戡定,陛下方锐意于恢复祖宗之业,岂可令将帅相屠,自为逆贼报仇?昔日南北朝时,檀道济有功于宋,宋文帝杀之,自坏长城,而后北魏有饮马长江之志。惟愿陛下释岳飞于疑似之间,以成高明之功。此非独是臣私心之言,乃天下公心之言。臣与岳飞,素无半面之雅,亦未尝漫刺其门,而受一饭之德,独为陛下惜朝廷之体耳。”

宋高宗说:“自古以来,武人握重兵,必生患害。祖宗倡导文治,以抑武夫骄抗之害,天下以此平安一百八十年。文人学士轻薄武夫,此是常情。然而岳飞徒有虚名,一时之间,竟有六十二士人为他喊冤叫屈,如范澄之与岳飞无私交,亦自诩处以公心。此尤以见得,岳飞不除,必生患害!”

张婕妤又展开另一件说:“汾州有秀才智浃上书言道,岳飞忠勇善战,忧国爱民,知无不为,虏人畏惮,臣敢以全家二十四口,决保岳飞无谋逆之事。宰相秦桧来历可疑,士人百姓多以他是虏人细作,惟欲屈意侍奉不共戴天之仇敌,故蓄意诬害岳飞,必欲置之死地。若下秦桧于大理寺狱勘问,必得实情。然后躬行天讨,以成天子圣孝,而扬万古美名。”

宋高宗说:“此皆是腐儒无用之谈,然而听之任之,必是蛊惑人心,败坏国事。朕自当效法祖宗,以宽仁为本,可将此二书付与三省,教秦桧处分,其余六十上书,可皆与焚烧了当,以免流传。此足示朕警戒而保全书生之意。”

张婕妤暗语:“奴侍奉官家十六年,如今方知宽仁与阴毒如何相得益彰,相反相成……念及岳飞等人及两个士人的下场,好不令人哀痛!”便说:“臣妾忽有不适,恭请官家开恩,教臣妾回阁,稍事歇息。”宋高宗说:“既是如此,你且回阁。”

8

朝堂,赵士褭面对宋高宗。赵士褭说:“臣愚士褭叩见陛下,恭祝圣躬万福!”宋高宗客气言道:“九九叔少礼!”待他起立后,又问:“不知九九叔有甚紧切事宜?”

赵士褭说:“微臣只为岳飞冤狱而来,欲为大宋江山保全一个忠勇名将。臣曾亲至大理寺,索取狱案细观,备知纯属诬罔不实之词。今有奏疏,详析此案,恭请陛下圣鉴。”言毕,将一份奏疏交给冯益。冯益摊上御案,宋高宗并不翻看,只说:“岳飞一案,不须惊动九九叔。九九叔曾去鄂州,故与岳飞交往,却是不辨其伪诈。”

赵士褭暗语:“十三年前,他当时狼狈南逃,处境危困,虽是自称虚心听纳,也无悔过之意,何况今日?然而我须为营救岳飞竭尽全力!”便说:“陛下须无时不忘二圣之痛,以中原为意。中原不靖,切恐不可教秦桧的奸计得逞,祸及忠义。臣愿以全家百口,保岳飞决无反背之事。岳飞最为仇虏所畏惧,如若留得岳飞,亦足壮国势,教虏人不敢小觑大宋。恭请陛下三思。”

宋高宗暗语:“我尚须去与刘缨缨嬉戏,哪得功夫与你多费唇舌?”便说:“卿身为近属,须谨守祖宗之法,不得问政,且退殿去!”赵士褭叩头泣道:“恳望陛下为社稷留一忠良,此事有百利而无一害。况且岳飞身为大臣,太祖官家早有誓约,违者不祥。”

宋高宗起身退殿:“朕处分岳飞,正是为祖宗社稷,料得太祖皇帝神灵,必当鉴谅!”赵士褭气得浑身发抖,却只得垂头丧气下殿:“他必欲置岳飞于死地,而不顾太祖官家誓约。其心阴毒、晦暗如此,尚有何说?

柔福帝姬居所,柔福对赵士褭说:“奴家原以为九九叔有拥戴大功,九哥便是有意杀岳飞,亦须稍看九九叔颜面,不意他竟如此翻脸无情!想当初隆佑太后听政时,便欲请九九叔当皇帝。在苗刘之变时,奴家亦曾力劝伯娘,假苗刘之手除掉他。否则,国家岂得有今日!此便是上苍与列祖列宗不教大宋中兴!”

赵士褭听后,吓得大汗淋漓:“二十姐不得如此言说!”柔福说:“如今既是天意难回。我等惟得谨遵伯娘所嘱:'著衣啖饭,莫问国事。’九九叔自后也须看破红尘,不问国事,以求保全。”赵士褭悲愤言道:“失地不得复,大耻不得报,而忠臣良将反遭诬害,此难道便是天理!我等即使苟活在世,又有甚颜面,有甚快活,岂非行尸走肉?我明日当不计成败,再去苦谏。”柔福说:“既是九九叔如此仗义,奴家明日便与同去。”

次日,赵士褭和柔福坐轿,连同大批宗室,一同来到丽正门前。赵士褭出面说:“我等要求面对官家。”稍待,冯益出来说:“官家有旨,今日不得面对。”相持过正午,大家只得无奈而归。

都堂,秦桧对一名吏胥说:“你可拟一都堂指挥,将范澄之决脊杖二十,黥面,流配海南吉阳军。此便是炎荒的南极。”吏胥暗语:“按祖制,都堂根本无权直接批发用刑的指挥。”却只得当堂写一份递与秦桧,秦桧看过说:“你可付与临安府,依此施行。”吏胥说:“遵命。”

万俟卨来到都堂,向秦桧恭敬行礼:“下官参拜秦相公!”秦桧稍稍躬身还礼,随即吩咐左右:“你等退下。”而后对万俟卨说:“如今新得狱情,智浃受岳云黄金六两、名茶一斤、马一匹,为他送书与张宪。岳飞父子入狱,他又为叛臣鸣冤叫屈。可将他收入大理寺狱中勘问。”万俟卨忙说:“下官恭奉钧旨!”

秦桧问:“万俟中丞可闻得宗室士褭、柔福帝姬等违背祖制,为岳飞上奏?”万俟卨说:“下官稍有听闻。”秦桧说:“台官的职责,便是纠察官邪,肃清纲纪。”万俟卨说:“下官当弹劾士褭,说他贪狡险忍,朋比奸邪,身为近属,交结将帅。并使右谏议大夫罗汝楫弹击柔福,说她不顾形迹,坏乱祖宗法制,寻访逆臣岳飞家人,踪迹诡秘。”

秦桧说:“你且退去。”万俟卨揖礼而退,秦桧却见一人排门而入,大步直前。秦桧正想大声训斥,却已认出怒容满面的韩世忠,连忙住口。万俟卨见到韩世忠,只得匆匆行礼:“下官拜见韩相公!”跟着小跑溜开。

二人勉强作揖就座,韩世忠说:“秦相公,你先撰造耿著之狱,又将岳飞父子与张太尉等收入狱中,岂非作恶过甚!难道便不惧冥冥之中,太祖官家等神灵震怒?

秦桧说:“我服侍本朝,惟知忠心事主,太祖皇帝等在天之灵,当有天鉴。耿著之狱是胡纺首告,主上裁断,与我何涉?韩相公难道不知,岳飞之事,乃是主上下旨,特设诏狱?”

韩世忠说:“我已体访得,岳五一狱至今并无真凭实据,毒刑之下,尚无供词。”秦桧蛮横言道:“岳飞之子岳云与张宪的书信虽是无据,揆情度理,其事体莫须有。”韩世忠怒道:“秦相公亦非不是知书识礼,你言道'莫须有’三字,何以服天下!”

秦桧见韩世忠怒目圆睁,慌忙起身,急步逃出屋外大叫:“来人!”一时拥上十多人来,秦桧才觉放心。韩世忠在屋里独坐许久,而后高喊:“岳五,岳五,你救得我,我却救不得你!”言毕,激愤而去。

9

深夜,大理寺狱中,众囚皆已睡去。突然一道黄光闪進,谭正芳身著袈裟、脚登芒鞋,已站到岳飞面前。他俯下身子,探手往岳飞面部拂拭。稍顷,岳飞醒来,见得一位僧人,急忙坐起:“长老从何而来?”谭正芳手指嘴唇:“岳相公轻声,容贫僧慢慢叙来。”

二人隔案对坐,谭正芳说:“四十年前,贫僧曾收周侗为徒,传他一身少林绝技。当时贫僧本无意收他,然师兄慧海嘱我一定收下,并说个中玄机,容我四十年后到庐山东林寺探寻。四十年后,贫僧依约到得东林寺,经与慧海长谈,方知玄机便在岳相公。”

岳飞说:“依此度之,原来一切皆有安排。长老既是先师周侗的师父,便是我的祖师,恭请受我一拜。”

岳飞正欲起身施礼,谭正芳赶忙将他按住:“鹏举不必多礼,何况贫僧受不得此礼。”岳飞说:“长老岂得如此言语?”

谭正芳说:“贫僧从慧海处知得,鹏举生前有高远的来由,身后有重大的使命。佛道两家虽是有过较大争议,却一致以为,此生必保鹏举平安,才对得住芸芸众生,也才对得住圣王层层下世的苦心。

岳飞说:“长老此言,似与我若隐若现的记忆暗合。”谭正芳说:“如此甚好。依慧海与贫僧的计议,鹏举须随我脱身而去。”

岳飞问:“然则张太尉等人如何?”

谭正芳说:“他等忠义,今日既与鹏举结大缘,他日必闻佛法真道,获得巨大果报。”

岳飞问:“倘是脱身而去,对后世如何?”

谭正芳说:“宋德早衰,故天不佑大宋。然其所以苟延残喘,只为鹏举忠义而存。而今鹏举忠义已表,故天亦不欲教昏君、奸佞之辈得计。否则,后世必定以为,忠良不得善终,行事须效奸佞。”

岳飞说:“天不佑大宋,我已知得;天不负忠良,我亦知得。然而欲图己安,欲图己贵,以我智略度之,决不至沉陷于此。我所为者,当为千秋文化张目,使后世忠义之心不绝如缕。在中华道统沉沦,人心愈益败坏之际,忠义尤其紧要。倘若救不得人心,倘若不从此时一步步铺垫人心得救的基础,切恐千年之后,纵有真理大道摆到眼前,天下人亦因道统、仁德、忠义的加速沦丧,体认不得,失之交臂。”

谭正芳说:“倘若天下以鹏举为愚忠,岂不适得其反?

岳飞说:“我惟忠于道统与大义,忠于自心不屈不挠的正大标准,非是忠于区区小朝廷的某人某事。他们都是上天的棋子,独大善、大忍、大忠之人可以做主。倘天地有圣王,不忠何待?倘人世有明君,不忠何待?倘内里有心法,不忠何待?以为我愚者,不过一时一地而已。他年他月,必得更多有识之人,悟得我今此一生的真实意义。

谭正芳说:“慧海先已料得,贫僧必是劝谕不得鹏举。”

岳飞说:“感荷长老厚意。今日忠良含冤受屈,他年他月,天道必不许尘世奸佞,再行陷害高德大义之士。我此一去,必留浩气忠魂在人间。人间有此一曲悲壮史歌,势必从此知得忠义的内涵与表现。”

谭正芳起身向岳飞合十,而后略一转身,已不见踪影。岳飞突觉手脚一松,低头细视,发现脚镣已开,枷锁已去,不由自语:“佛家亦想做主,道家亦想做主;正的亦想做主,负的亦想做主;昏君亦想做主,奸相亦想做主。孰不知天上人间,惟有至尊圣王可以做主,惟有道德、忠义可以做主。”随即重戴脚镣与枷锁,端然而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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