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笔记:晒太阳与写作的意义
梁东方
外面有久违的风,和久违的风吹来的更加久违的蓝天白云。
在这样难得的好天气里,居然没有出去;抑制住了强烈的要到户外去的冲动,强迫自己要享受一下这久违的、可以沐浴在阳台上的阳光里的午后静坐。
安静地在家中坐下,享受隔着玻璃窗的阳光,挡住了风寒的阳光。不仅可以时时看见蓝天,还无寒凉之虞。这本是居家生活在冬天里的一大享受,但是对于上班一族来说,对于自己这样挤出一点时间就要置身户外、郊外、野外的人来说,却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成为罕有的人生景象。坐班生活消灭了生活的大量可能性,灭绝了享受生活的诸多场景,失去了很多亲情联系的机会,让人没了四季,陷于囿于一地的无休止的重复之中。
自从每天坐班以来,生活发生的改变,使人早已远离了这样曾经日日伴随着自己的自然而然的享受。偶尔在这个大风吹走雾霾的午后早早归家,沉浸在这一番情景之中,不禁感慨万端。
阳台上所有的花儿包括最耐寒的芦荟和小榆树、仙人掌都已经濒于干渴而死的状态。在家里已经养了十大几年的那盆大花儿,彻底干枯了,再没有靠着事后浇水缓过来的可能。连续几盆水下去,每一个花盆都没有漏出水来,全部都被干燥的土壤吸收了。长期的忽视导致的无声的残酷,在这样饱满地吸水过程中依旧无声的呈现出来,让号称喜爱植物的人羞惭。
因为坐班的生活,早晨早走晚上晚归,两头不见太阳,少有时间到阳台上来。便也不见这些花儿,遑论照拂。长期以来,自己没有见过自己家在白天的模样。这是上班一族的最可叹之处。
阳光将窗棱的影子投射到了雪白的墙上,花盆里干枯的花枝花叶已经卷曲的影子也被清晰地印到了墙上。每天这个时间它们都会被印上去,不管你看到与否。哪怕是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都没有看到。
风带来的阳光里没有了雾霾的混沌,洁净的光线居然在地板上现出了一条短短的彩虹。寻找光源,发现竟然是某次征文的奖杯,棱形的。中学物理讲光学,棱镜是可以将光分解为七彩之色的。
印上了窗棂和干花的形状的雪白的墙上的阳光,和地板上那短短的彩虹之间形成了一场绚烂而温煦的参差关系,人坐在这样的光与色的关系里,自然而然地就进入到了晒太阳的幸福中。
写作者为什么都一定要在生活中找到一个自己可以安心地坐定了的位置,就是因为这个位置是他对世界对自己发声的出发点。这个位置可以是图书馆,可以是流动的车厢,但是更经常的却一定是他的家。他家里这样一个可以看见天空的地方。自然,即便不是写作者,在这个位置上也一样能看见属于自己的光阴,在属于自己的安详中。
冬日阳光的特点就是这样,刚才还耀眼明亮,只消一会儿便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地消失了。凉意随着光线的暗淡迅速从周围、从身下升起,透过衣服,攫住了人的灵魂。白墙不再耀眼,彩虹不见了,在适宜中将生命舒适地摊开的美妙也结束了,剩下的只是冷凉,任何温度都不曾光顾过的冷凉。
冬日阳光的易逝,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不,是直观地看到生命的消解。尤其那些坐在墙根晒太阳的老人们,往往会因为这种享受阳光的美好过程的短暂,而产生不由自主地嗟叹和更深的伤感。
对于一天之中有大量时间生活在精神世界中的写作者来说,这样静静地与现实链接在一起的场景,具有一种强烈的感受性:一方面它是有质感的具体生活场景,一方面又使自己意识到已经可以超越其上,不被缠绕与拉拽而无可解脱地陷于狭窄逼仄甚至绝望。这是全部精神劳动予人的最终成果与最高奖赏,从简单线条的平面生活里超拔出来,哪怕再重新置身其间,也只会享受它的妙处,而不以为然其哀凉的背景与倏然的结束。
在这个意义上,写作或者说书写,是留住心中的阳光,然它更多地照亮我们的人生的一种笨拙而依然有效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