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伦布、时间的深度与自我的边界 ——《莱茵河骑行笔记》序
老哲
一、
哥伦布在1493年的探险行动,给这个世界到底带来了什么?
欧洲文明扩展到一个刚刚被他们发现的新大陆,并从那时起在短短的几十年里消灭了当地已经持续存在了上千年的文明。然后获胜的欧洲模式繁衍出今天的南北美洲,特别是世界第一强国,美国。没有美国的世界,今天似乎是无法想象的,但是玛雅王朝、印加帝国、阿兹特克文明今何在?我很怀疑存在所谓人类共同利益,一种文明的扩张,总是意味着另一种文明的衰亡。至少过去以来,残酷的现实就是如此。
从人类整体意义上而言,我们早已错过了那令人兴奋不已的地理大发现年代,我们对于未知世界的热情,并未因此而减弱。在我看来,求知欲和好奇心是激励人类一代又一代生活下去的基本动力,丝毫不亚于食色本能。五六千年前,中国文明,从黄河中下游的狭小地域,逐渐向四周扩展,到明清早已越过南太平洋的限制,到达南洋诸岛。驱动力到底为何,逃避战乱,寻求好的生活,以及莫名其妙的冲动。闭关锁国的,不过是专制王朝的君主而已,沿海边疆不安分的草民们,何尝停止过他们对于遥远新世界的追寻和探索。遍布海外的中国文明的前哨,是这个文化为了自我更新、繁衍从而拥有一个光明前景而埋下的伏笔。
从雅典飞巴塞罗那前,我从携程网上预订了接机专车,司机是一名来自温州的三十多岁的男青年,从小跟随父母来到西班牙,已经定居这里二十多年了。在欧洲的绝大多数城市,你都可以预订到华人司机的驾车服务,他们有很多人,多数不是留学生,而是定居者。在欧洲住了一年,我了解到除了海外留学生这个巨大的群落之外,还有一个华人打工者的群落,也许更加庞大。也是在巴塞罗那,我在吃完盘子里的海鲜饭,走出餐厅之后,在街角的一个华人小店里,买到了一块豆腐,很地道的豆腐,只要一欧元。我手里拎着这块豆腐,望着距离兰布拉大道不远处的哥伦布雕像沉思良久。他立在一个纪念塔(更准确说是纪念柱)的顶端,身穿长大衣,左手持航海图,右臂前伸,指着大海,没有人能看清楚他的脸。我曾经挤进狭小的电梯内上到哥伦布的脚下,从那里眺望碧蓝如洗的大海,高大的棕榈树,港口桅杆如林,岸边行人络绎不绝,水面上海鸥翻飞发出尖叫,金色的阳光倾泻下来溅得满身满眼,这实在是一个激情四溢的城市。
十五世纪前后的加泰罗尼亚,拥有当时世界上最好的造船厂。西班牙人以及近邻葡萄牙人,有当时世界上最大的探索未知海域的热情和冲动,以及不可缺少的雄厚的风险投资资本。出生于意大利的克里斯托弗·哥伦布,在这里找到他的投资人组成他的船队招募到他的水手再自然不过了。
我们每一个人心底里都有一个面目模糊的哥伦布,甚至于一个驶向未知海域的庞大舰队。只不过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地球上的每一个地理空间和角落,都已经被前人彻底探索过了。就个人而言,无论对于谁,世界毕竟还是一个崭新的未知世界,我们出生的地方,不过是我们去探索这个世界的一个出发点而已。扬帆起航,也就成了迟早的事情。
于是,梁东方在2003年和2006-2007年,两度来到欧洲,沿莱茵河和易北河骑行了。
二、
用骑行的方式,在大地上旅行,从理论上讲,从自行车发明之日起就真的开始了。
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国的城市里最主要的交通工具,非自行车莫属。再早一些的六七十年代,自行车属于稀缺资源,要凭票供应,普通市民家庭,想买一辆自行车,不仅要积攒好些年月的工资,还要想方设法弄到那珍贵的票据。自行车、缝纫机和手表,一度成为相亲和结婚的所谓三大件,可见其在生活中的分量,有好多年,北方农村青年男女举行婚礼,新人每人推一辆通常是借来的自行车,作为迎送亲队伍中的压阵之物。
至今还记得十岁之前,自己刚学会骑自行车时的那股兴奋之情,那是在我的祖居之地长沟——中原偏僻的小山村。父亲从太原给祖父寄来一辆旧自行车,我自告奋勇去十几里外的捏掌火车站取回了它,就在村边的沁河大堤上,三天之内学会了骑行。是成人自行车,车座和横梁都很高,我只能把腿从横梁下伸过去,当地叫掏窟窿骑行。一周之内,还风风火火地跑遍了我们村子周围附近——凡是有亲戚的村子。掉链子的事情,不足挂齿,安上继续前行,但却从没有想过到陌生的地方去。在乡下久住,思维上的缺陷,你甚至根本意识不到。我在长沟生活了十年,从未去过县城。十年之后,在大学的食堂吃饭,一群人边吃边聊,记不清是谁了,说某某骑自行车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了,说话的口气,既赞赏又羡慕,我听到这句话心头一亮,为什么不呢?十年前骑行的热情和兴奋,变本加厉地回到了我身上。我当天就去亲戚家借了辆自行车,带着自己不久前买的海鸥双镜头照相机,向着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西安,出发了。既没向学校请假,也没告诉父母,只有一二好友在太原的五一广场为我送行。后来,因为考研、读研认识东方的时候,我们最早互相交换的信息便是,你骑行过哪些地方,我骑行过哪些地方,一拍即合,一见如故。
在没有私人汽车之前,自行车带给我们的行动上的自由,是如此之大,尤其是我们这些长途骑行爱好者们。住集体宿舍时,东方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条废旧的自行车外车胎,悬挂在墙上,以此表达我们作为骑行者的信念和理想,也是我们友情的纽带。可以说,我们这代人的青春岁月,是和自行车相伴渡过的。整个八十年代,尧茂书独漂长江死后,在全国激发起漂流长江和黄河的热情,又很多年轻人失去他们的生命。除了这一引人瞩目的事件外,长途骑行也算是同样冲动之下的自发行为。或结队而行,或单人独闯,短则一二百公里,长则几千公里,我在北游途中,曾经结识了不少这样的志同道合者。每人的具体目标,并不相同,但在公路上消耗体力顶风上坡时的艰难,骑久了屁股疼得没法往座儿上落的体验,大家是一样的。记得遇到从沈阳骑出来的东北工业大学的一位毕业生,说自己要骑车去北京报到,车后架上还带了一个大包。二八加重红旗,载重骑行,速度越慢越费力,车座上裹着毛巾,屁股疼得还是没法坐,看到我的铝合金车架的可变速公路赛车,尤其是我告诉他一天跑二百公里时,真的羡慕之极。
说来惭愧,我的长途骑行在1986年夏天之后,就基本上终结了。对于自行车的爱好,使我买车不久,就配置了在车后悬挂自行车的金属架,偶尔会载着车子到郊外的山路上过把瘾。十多年前,曾经在香山住过三年,我发展出一种新的爱好——速降,沿碧云寺塔后身盘旋的公路花一个半小时骑到山顶,实在骑不上去的地方,就推上去,然后十分钟降到出发地,我们租住的小院儿。我后来将这段路命名为尼采路,那是我沉湎于阅读尼采著作的年代。三年后搬离香山,我的两辆捷安特自行车被盗,此后认真的骑行就越来越少了。只在每周一天的限行之日,从家里骑行去游泳馆,单程约半小时。
2018年11月我到柏林不久,就去周日的跳蚤市场买了辆旧自行车,花了120欧元,八成新捷安特,变速。这十年来,游泳是我的基本运动,到德国后,每天三千米,使我不再给自己增加另外的运动方式了,偶尔沿施普雷河(读了东方此书,我才知道施普雷河是易北河的支流)骑行,不过是兴之所至,兴尽而归。既没有长途骑行的计划,更没有把一条河完整地骑行一趟的雄心壮志。
我知道这些年来东方断断续续地一直保持着很认真的骑行习惯,特别是他去欧洲的旅行,沿莱茵河的骑行,是我从听说之时起就十分羡慕的一个壮举。阅读他的文字,分享骑行中的酸甜苦辣,我觉得自己负有义不容辞的责任,也感到非常兴奋。也许,我比普通读者能更体会充满他的书里,只有作为一名骑行者才能感受到的快乐。比如下面这段文字,舒缓的节奏,平淡的叙述,却包含着切实的感受,没有过长途骑行阅历的读者,很容易忽略过去。
下了火车,骑上车子的感觉是特别令人愉快的,甚至可以说是无与伦比的。仿佛世界上的任何人都不如自己在这一刻来得幸福和甜蜜。生命在这个时刻变得有了勃勃生机,有了无限的希望。自此顺着撒勒河朔流而上,沿着河边迤逦而行,一路风光旖旎,终于到了贝恩堡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
三、
德国人对于自行车的态度,东方的书里谈到了很多,我很有同感。他们是把自行车当作运动器材看待的,所以在变速器上做足了功夫,轮胎的宽窄,车身的轻重,功能上五花八门应有尽有。骑行者普遍戴头盔,很多人还穿专门的骑行服。在中国,自行车主要被看作交通工具,开发助力是其要务,电动车迅速流行,消费者考虑的是省钱和省力。从交通规划上来说,欧洲普遍有自行车专用道,从法律上讲这是一个路权问题,也给骑行提供了极大的便利。携带自行车在柏林,可以乘坐四种基本交通工具的三种,S班,U班,TRAM,只有BUS不允许。据我所知,在巴黎,携带自行车坐车,不需要买自行车票,在柏林是需要的。在柏林骑行的第一感受是,路上遇到的骑行者,普遍速度惊人,像是比赛那样,嗖地一下子,就从你身边超过去,眨眼之间踪影全无。一个源于他们从小的训练,体力耐力好,另一方面也是自行车好。德国的自行车,几乎全都是变速车,还经常见到带拖车的自行车,即使后面挂着拖车,速度依然飞快。在德国修车昂贵,修车人的举止,专业得像一个大学教授。我修过两次自行车,一次更换闸线,一个更换内胎,每次都在20欧元以上,都是当天送去,第二天才取回。
手机导航的出现和广泛使用,使我们在陌生地方的旅行,变得十分简单。我在柏林的骑行,有一半是随意而行,骑到哪里算哪里,或者用导航大致规划一下,然后凭自己的判断直觉向目标接近,有时候懒得动脑筋,就亦步亦趋地完全跟着导航走,在全然陌生的环境里穿行,然后突然就来到一个你非常熟悉的地方。这个好用的工具,让你很放松,任何情况下,都不怕迷路。它还有强大的检索功能,不仅能搜出周边的修车店,还可以告诉你近旁旅馆的价格。在骑行过程中,随时向你提供自己骑行的速度,到达目标的距离和时间,使你的每一次出行都可以规划得更合理。手指在屏幕上一点,周围的景点名胜古迹和对于它们的介绍,立刻呈现出来,你可以尽情无目的地瞎逛,陷入困境时点一下回家,道路规划立刻会弹出来救你。东方在莱茵河以及易北河的骑行,在意大利的徒步,不过是十多年前,完全没有导航的便利,感觉恍若隔世,技术的发展,真的是一日千里。
欧洲的大河,我最喜欢巴黎的塞纳河,在两个多月的时间里,几乎天天在河边徒步,走遍了它的每一座桥,米拉波桥,比阿盖姆桥,荣军院桥,亚历山大三世桥,叫做新桥的老桥。塞纳河展示于小巴黎的美,最适合于徒步,你要从它的那些历史典故丰富的桥上反复穿行,徜徉在凯旋门和卢浮宫之间,漫步于巴士底狱旧址,和刚刚失火烧毁了塔尖的巴黎圣母院,以及矗立着自由女神雕像的天鹅岛,历史和现实总是交织在一起,反复思考法国大革命,以及法兰西民族在王权和共和之间的多次摇摆,这个向全世界传播自由、平等、民主和人权理念的国家,它所经历的曲折和光荣,全都荟聚在巴黎,塞纳河就是一本打开着的法国历史。
比较熟悉的河流是柏林的施普雷河、哈弗尔河,多次到水边散步,河里游泳,夏天还在施普雷河边住过一个多月,短期观赏过遍布城堡的法国的卢瓦尔河,维也纳的多瑙河,罗马的台伯河,佛罗伦萨的阿尔河,威尼斯的运河,最陌生的就是大名鼎鼎的莱茵河了,只在美茵河畔的法兰克福见过它一次,在桥上望了它几分钟。
莱茵河流域,自古是西欧经济发达所在,近代以来,更是早期工业化的桥头堡,在德国长期分裂的历史中,莱茵河畔商业化的城市,跟普鲁士勃兰登堡代表的封建诸侯领地,反差较大,前者从来不是政治强权。拿破仑占领期间,成立了一个叫做莱茵联邦的政权,管理德国事务。实际上正是波拿巴这个现代战争教父,亲手培养出俾斯麦和普鲁士军国主义高效能的战争机器。所谓的东方睡狮,不在遥远的中国,而是近在咫尺的德意志,日耳曼战斗民族,一旦被拿破仑唤醒,当然会有惊世骇俗之举。在法兰克福的歌德故居,咯吱咯吱响的木头地板和楼梯,将我带进歌德的书房。这位莱茵河哺育出来的德国伟人,推崇古希腊悲剧,迷恋意大利,崇拜卢梭,心仪莎士比亚,展示出非常现代的欧洲情怀——对于未知世界的无止境探索的巨大热情,歌德和《浮士德》,正是一位精神领域里的哥伦布。
我和东方这一代人的大河情结,恐怕很难去掉。它是构成我们的文学理想和人生理想的一个很重要的部分。黄河,长江,自不必说。我的出生地是太原,我见到汾河的时候,它早已经没有水了。这难道就是汉武帝在公元前113年写下《秋风辞》的地方,“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少壮几时兮奈老何”,我望着那干涸多年的河道,曾经写过一首诗,题目是《汾河,我无话可说》。北京的永定河,也像汾河一样,早已失去了河流的本义,你最多只能说,它曾经是一条大河。金代大定年间所建的卢沟桥,因为日军1937年的炮击宛平城而更加闻名,长年是一条一滴水没有的干涸的河道,不知哪天起,为了使它配得上这座近千年的古桥,给它在桥的两边蓄了些水。站在古老的卢沟桥上,凝望着千里之外而来的江水,我有点一时无法理解,一条河的历史、河道和河水,相互分离的话,该如何定义它。欧洲的大河,很幸运,几千年来一如既往地流淌着。沿莱茵河骑行,是我可以想象的长途骑行的极致了。穿行于现代工业重镇和中世纪城堡间,穿行于如诗如画的德国风景间,犹如听瓦格纳的歌剧,一部连接着另一部,《莱茵河的黄金》,《尼伯龙根的指环》,《众神的黄昏》。
四、
在从雅典飞巴塞罗那的飞机上,跟我的邻座谈了一路,他叫Omar,是名意大利人,年龄不及我的一半,毕业于剑桥,现在瑞士工作,去西班牙探望他的表亲,他有很多表亲。来自混血家庭,父亲是天主教徒,母亲是穆斯林,他说意大利语、英语、希腊语、法语、西班牙语以及阿拉伯语。开始我们谈一些彼此去过的地方,谈威尼斯和因特拉肯,互相展示一些手机里的风景照片。后来他把话题引向抽象领域,我的英语就完全不敷应付了。特别是讨论宗教和神,我知道我无法说清楚我的宗教感,莫说用英语,即使用汉语,也是极端困难的事情。若是在二十年前,我会毫不犹豫地说自己是无神论者,或者相信人文主义,但今天很却不敢这么决断了。我很想知道,他如何把他父亲的神和他母亲的神调和起来,上帝和真主,真的能在当代的年轻人的内心里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好好谈谈吗?圣战和东征的十字军,穆斯林和基督徒,如何相处,也许是这个全球化的世界安全的一个很关键的因素。假如世界上真的只有一个唯一的神,真主和上帝又必须通过决斗决定谁是真神,没有比这更危险的状况了。信徒从信仰的意义上,也许没有调和余地。由于信仰的衰落和弱化,大量的基督徒和大量的穆斯林才能找到和平相处之道。受欧洲启蒙运动打击,基督教的确是加剧衰落了,信仰的地盘儿却被伊斯兰教的迅速扩展所填满。Omar是当代欧洲精英的代表,欧盟、欧元和申根签证,以及国际化家庭、受教育背景,实际上正在造就年轻一代越来越超越国籍的欧洲人。在他身上,我感受到一个眼界开阔,思维敏捷,沉稳自信又生气勃勃的年轻人的魅力,对于古老的中国文化和思想,充满好奇心和探究的热情,很可惜我的少得可怜的英文,令我无法回答他的诸多提问。假如哥伦布乘飞机,偶然作了一名中国人的邻座,我想不过如此。欧洲人才的总趋势,是东欧或中南欧经济欠发达国家的青年才俊,向西欧发达国家的自然流动,犹如中国的内陆偏远省份的青年,通过高考读研等各种途径进入北上广深。
另一个令我难以忘怀的意大利人,是在威尼斯盗走我腰包的扒手,我与他从未谋面,也许他盯了我很久,我却没有看见过他一眼,哎,这件窝囊事不提也罢。我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不仅丢失了自己的全部欧元现金,所有的信用卡,银行卡,身份证,游泳卡,博物馆年票,借书证,以及国际驾照翻译件,甚至相机备用电池,存储卡,连接三脚架的卡座,令我在这异国的土地上,几乎寸步难行。即使仅从这个意义讲,威尼斯也是一座令人终身难忘的地方。
我很喜欢意大利,跟罗马帝国的废墟比起来,整个意大利都太小了,而且近代建立的这个意大利国,在伟大的罗马帝国面前实际上很尴尬。整个西方文明,全都是罗马帝国的继承人,无论维也纳的哈布斯堡家族,还是巴黎的波旁家族,连西班牙皇室,也从哈德良皇帝那里寻找与罗马帝国的血脉联系。德意志在衰弱不堪、四分五裂的年代里有一个牛吹得很大的名称,叫神圣罗马帝国。大英帝国在其鼎盛的十九世纪,号称日不落帝国的时候,不容置疑地继承了罗马帝国的衣钵,美利坚合众国,俨然以当今世界的罗马帝国自居,否则就不能解释它的军事力量的全球部署。跟这些显赫一时或者不可一世的强国相比,意大利,实在是算不了什么。但我真的喜欢意大利,喜欢废墟一般的罗马。
佛罗伦萨实在是一座很小的城,阿尔河横贯,从圣母百花大教堂的塔顶,俯瞰全城,红顶白墙连篇累牍。从这里开始的一场叫做文艺复兴的运动,极大地改变了欧洲和人类的走向。但丁遇见贝雅特丽齐的那座桥,还是那座桥,样子一点也没有改变,美迪奇家族的统治,乌菲齐美术馆的收藏,全世界的人在这里排起长队。米开朗基罗的大卫,为什么那么高,那个年代的人觉得,人应该那么高才对,那是一个精神高度——不需要更高了。大卫是人,不是神。文艺复兴时代,是欧洲文明对于人最有信心的年代,这信心就集中在大卫身上。
威尼斯建筑在一百多个小岛上,用四百多座桥连接,人类海运时代的弄潮儿和商业帝国。总督府不仅有精美的艺术品收藏,还有世界上最精良的盔甲刀剑,由威尼斯主导的十字军东征,不去攻打耶路撒冷,却占领了君士坦丁堡。因为前者贫穷,而后者富足,威尼斯商人觊觎拜占庭帝国的财富不是一天两天啦。五百年前,威尼斯是全世界最先锋的城市和商贸中心,后来兴起的全世界的大都市,都是威尼斯的学生。威尼斯如今是衰落了,却依旧能凭借其美丽的风景,艺术收藏,特别是威尼斯双年展,威尼斯电影节,吸引着全世界的眼光。
罗马非一日建成,真的是这样,除非你下功夫去了解它的历史,否则你是无法认识它的。我读过的第一本关于意大利的书,是初中时读的长篇小说《斯巴达克斯》,后来从费里尼的电影里,熟悉了意大利语的发音。不过最喜欢的还是但丁,彼特拉克,薄伽丘,以及当代的卡尔维诺和刚去世的《玫瑰的名字》的作者埃柯。
从因特拉肯坐了一整天火车,到达威尼斯。一进入意大利境内,自然风光和城市建筑,跟瑞士有很大的不同,不仅是经济发达程度不同,人的长相和气质也明显不一样。德国、瑞士、奥地利,这三个讲德语的国家,也许应该包括说低地德语的荷兰,的确有很多共同之处。经济发达,社会诚信度高,秩序井然,居民普遍很理性。相比之下,欧洲三个拉丁民族国家,意大利,法国,西班牙,给人的感觉大不相同。希腊更加特殊,似乎与古代希腊的传统毫不相干,奥斯曼帝国统治希腊期间,雅典这座公元前五世纪伟大的帝国都城,沦落为一个小村子。
至少有四个欧洲,值得我们去用心探索。我只不过接触到其中的两个——拉丁欧洲和日耳曼欧洲,还有一个卡夫卡、米沃什、昆德拉、哈维尔的中欧,布拉格和布达佩斯代表的中欧,完全没去过。第四个欧洲,是说英语的欧洲,也是超越了欧洲地域的欧洲,包括由哥伦布的伟大发现而开启其建国历程的美国。
东方的《莱茵河骑行笔记》里,对于德国一处墓园的描述,令我印象深刻。柏林施普雷河边的一处开满鲜花的墓园,更是我终身难忘的地方。巴黎的三大墓园,拉雪兹神父公墓,蒙帕纳斯公墓以及蒙马特公墓,我一个也没落下。名人墓和普通人的墓聚集在一处,各占一个空间,墓碑上刻着他们的名字,以及最重要的生卒年份。任何一个生命,都有属于自己的那一个历史时段。同样七八十年,或者一百年,伟人和普通人带来的和带走的东西真的有差别吗?哪个人不是赤条条而来,赤条条而去?圣经上说,你来自尘土,还要回到尘土。
顾城在一首诗里写到:陶瓶说,我价值一千把铁锤,铁锤说,我打碎了一百个陶瓶。匠人说,我做了一千把铁锤,伟人说,我杀了一百个匠人。铁锤说,我还打死了一个伟人,陶瓶说,我现在就装着那个伟人的骨灰。
这是一个奇怪的链条,无论是谁,即便伟人,也并不居于绝对优势地位。成为陶瓶,还是成为铁锤,做个匠人,还是做个伟人,不仅涉及存活时间,还涉及时间的深度,以及最重要的,存在的意义。国人的雷同,根源于价值的雷同,人人追求权势和金钱,眼里只有权势和金钱,认为那是唯一的价值,可以称之为价值盲,今天的中国,实在是一个价值贫困的地方。
虽然有四个欧洲,他们的价值观还是大体一致的,这是我们最敬重欧洲的地方。它不崇尚权势,而追求公平正义和人的尊严。这些价值,不是写在墙上的标语口号,也不是动听的辞藻,而是从人际关系和社会秩序中,在你看病就医的过程中,在日常生活中,从其制度设计和习俗中感受到,这个文化对于人的真的尊重,和真的关心,这是欧洲文化的灵魂所在。作为一个经济和政治实体,欧盟正面临着巨大的困难和诸多严峻的挑战,但是对于共同核心价值的追求,最终会让欧洲再次获得新生的力量。
五、
一个男人四十岁之后,要对自己的面容负责。我们读过的书和去过的地方,我们走过的道路改变着我们,不仅塑造我们的内心,同时也塑造我们的面容。一张肥胖油腻俗不可耐的的脸,实际上已经说明了一切。
在给东方的《德国四季》作序时,我提到了苦行僧式的享乐主义,这里想解释一下。表面上看苦行和享乐是自相矛盾,苦行僧克制,理性,是自暴自弃的反面,但目的性比较强,他们的种种受苦行为,是为了积累通往天国的资粮,最终的拯救属于上帝的恩典,或者对于佛知见的感悟和领会。苦行本身,不是苦行僧的目的。苦行僧是宗教情绪主宰着的人生,东方有所不同,他也苦行,但却是知性的,同时也是审美的,观察自然,用观察自然的眼光观察社会和人生,在获得理解的同时,也获得美的感受和陶醉。
享乐主义从字面上看,容易跟大吃大喝甚至胡吃海喝联系起来,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放纵感官,对于某些人也许是享乐,却与某些特殊体质的人无缘,这是东方的脱俗之处。伊壁鸠鲁哲学主张的享乐主义,是理性主导下的适度的欲望满足,是关注当下和注重过程,最终达到情景交融物我两忘的审美境界。
一名长期大量写作的人,一定是游走在自虐和自恋之间。他们一会儿是那个推石头上山的西西弗斯,一会儿是在湖水倒影中顾盼自雄的那喀索斯。我说东方是苦行僧式的享乐主义,着意于此。
欧洲的人生态度,我最喜欢英文的一个表述,叫enjoy yourself,翻译过来,大意是,享受属于你自己的一段时光。
Enjoy yurself中包含着对于人生当下的肯定,享受属于你的一顿简单的午餐,享受属于你的一个下午的时光,享受此时此刻塞纳河边的黄昏。
在巴黎的街头,从宽阔的香榭丽舍大道,到狭窄的街巷,到处都是咖啡馆或者酒吧,临街路边,放一张小得不能再小的几案,巴掌大的一个椅子,还带有靠背,一个人点一杯啤酒,可以静静地坐一下午。
这是巴黎人的红火,也是巴黎人的寂寞。
我想起了莱茵河边顶风骑行的东方,也想起了哥伦布。
ENJOY YOURSEL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