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你还是爱音乐
爱你还是爱音乐：克拉拉与舒曼
现实越锋利，人就越成长，并由此诞生了自我治愈和破茧成蝶的能力。做为一个一直言听即从的乖女儿，在经历了漫长的十一个月的诉讼，克拉拉终于赢了这场和亲生父亲对簿公堂的官司，牢牢地抓住了自己那蓬勃生长着的爱情并让它开花结果。
她曾是父亲心目中的天才音乐家，而父亲也和众多望子成龙的家长一样希望女儿成为世界顶尖的钢琴大师。父亲坚信自己一定会如愿的，事实上也几乎成功了，他当然不希望自己的女儿的一生毁在一个有着精神病遗传史的穷小子身上。
1.
做为著名钢琴家玛丽安娜和音乐教师维克的女儿，她身上天然地继承了音乐因子并在12岁那年以“音乐神童”做为主持人的开场白开了第一个个人演奏会从而一夜成名，从此就与各种最高级别的演奏会邀请函再也分不开了。
前途无量，望女成龙的维克自然不希望女儿的前途毁在自己的学生手里。他的学生叫舒曼，几年以前考入莱比锡大学攻读法律，但是枯燥的法律课程让他痛苦不已，反倒是艺术之都莱比锡的音乐让他安静下来，于是很自然的，他拜在维克门下学习钢琴，那时候师父的小女儿克拉拉才9岁。为了节约费用他住在了老师家里，得以每天与师妹四手连弹，珠联璧合，他给她讲家乡的趣闻，她则把他新写的曲子做为练习曲。
那是段神仙眷侣一般的生活，青梅竹马，同学少年，一切有关懵懂爱情的情愫都像漫天的柳絮一样飞舞着洋溢着也美好着。几年以后，他的以钢琴为生命的老师终于发现了女儿与自己的学生之间似乎并非只是师门情谊，但是老师觉得女儿还小，他不允许一场发生在少年时的爱情游戏毁了女儿的音乐前途。
祸不单行这句话总是有道理的，舒曼为了让老师满意，不仅在演奏上，甚至在作曲上也份外卖力，他没日没夜的学习、练琴、作曲，期待能早日功成名就得到迎娶克拉拉的名声和地位上的资本。但是事与愿违，无论作曲还是演奏都渐露头角的舒曼求胜心切，为了迅速提高演奏技能，他独出心裁地用一根细绳把手指吊起来试图增强手指对琴键的灵敏和反应速度，但是这种错误的训练方法严重的损伤了手指，他甚至已经无法准确地对琴键做出正常的反应了。
一个毁了手指的音乐家只能靠作曲来延续他的艺术生命了，但是从古至今，似乎没有一个作曲家真正能在活着的时候享受到荣华富贵却常常是穷困潦倒。做为父亲，维克根本不可能把已经崭露头角的女儿交给这个倒霉的作曲家手里了。
为了躲避舒曼的纠缠，维克带着女儿开始了全国巡演，他强暴地禁止女儿与舒曼通信见面，甚至不许女儿演奏舒曼的曲子。舒曼实在忍不住相思之苦，偷偷地跑去克拉拉演出的德勒斯登。得知女儿和那个倒霉蛋见了面，维克大发雷霆，告诫舒曼胆敢再骚扰自己的女儿就用自己随身的手枪干掉他。
年轻气盛的舒曼此时也已经小有名气了，在一个思想解放的艺术之都如此粗暴的干涉爱情已经不能为大多数人理解和同情，舒曼将这件事公布于众，结果音乐界的众多著名人物都对维克表示愤慨，肖邦、李斯特、门德尔松等音乐界的大腕都对舒曼表示了同情。
但是我们的作曲家显然是被一支手枪给吓坏了，他搬到维也纳隐居了一年多，但是倒霉的事接踵而至：他的《新音乐杂志》未获批准，也很久没有克拉拉的消息了，他只知道自己的梦中情人正在全国各地风声水起如日中天，而自己却躲在无人问津的角落里自暴自弃。回忆当年与师妹举案齐眉的日子，舒曼一口气创作了13首曲子，命名为《童年情景》，曲调轻快旋律简单，富有浓郁的浪漫色彩，他知道只有意中人才会懂得这些曲子的真正含义。不久之后他就得知克拉拉在音乐会上演奏了这些曲子。此后他们开始不间断的信件往来，字里行间满是少年情爱，舒曼说，“你鲜明的形象在黑暗中闪烁，帮我度过这段低沉困厄，我相信我们的守护神会眷顾我们。”而克拉拉的回信里也给了他无尽的力量，“你像一座充满了游戏与故事的湖泊，总是给我丰富的想像和生活的激情。人能活多久呢？现在的心情，到什么时候才能实现呢？我想尽快和你在一起。”
舒曼与维克有过几次深入的谈话，但是维克总是霸道而盛气凌人，舒曼在给克拉拉的信里说，“我想让你知道，这世界上爱你的人里已经多了一个我。你父亲的话直戳我的痛处，我真的不知道，他怎么会如此对待一个深爱着他女儿的人。他提到了我的贫穷，认为我会把悲惨的生活境遇带给你，我们经过千辛万苦刚刚建立起来的爱情要遭受考验了。我本来也情愿顺从你父亲的意愿，那样至少不会让你陷入糟糕的家庭关系中。可是你知道，哪怕有一丝希望，我也不愿意放弃啊。”
克拉拉在回信里给了舒曼无比的信心，“我不知道我们的爱让你如此纠结，但这不是我父亲的过错，而是因为你的不自信和对我的不信任。你是我的爱人，永远都是。我对爱情的坚定已经超过了你啊，如果失去你，也将是我无法承受的重量。你会是我的全部，成为陪伴我一生的人。”
为了能嫁给舒曼，克拉拉拒绝了父亲给她签约的演出，而维克则用那只手枪在女儿、舒曼和他自己三个人的头上轮流点过去，声称与女儿断绝父女关系。“虽然断绝了关系，你们也不要想我会好心在婚约上签字，而在莱比锡，没有家长的签字，你们是无效婚姻的。”
从小舒曼就将维克视为艺术与生命的双重父亲，亲人陌路真的是让人崩溃的一件事。日记里，舒曼说，“他只用刀柄也能刺伤我和克拉拉，而我的绝望则像一棵被连根拔起的小树。”几近疯狂的舒曼于是一纸述状将老师维克告上了法庭，1840年8月1日，莱比锡法院终于宣判舒曼胜诉。
回到家里，维克对女儿大吼大叫，“你已经是欧洲的音乐仙子了，为什么要自毁前程对一个恃才傲物一文不名的穷作曲家情有独钟呢？”
克拉拉不说话，把一直胆怯地跟随在身后的舒曼拉到钢琴后面坐好，她自己则与他面对面坐好，打开琴盖，把《童年情景》一首首弹下去，不时地抬头向着对面的年轻人投去渴望而动情的眼神。
那眼神令他不安，也令他激动，还给他勇气，更给他无比欣喜的美好。
一个月后的9月12日，舍内菲尔德大教堂，一个小小的婚礼在维克的恼羞成怒和舒曼的欣喜若狂里悄悄完成了，整个过程不过十分钟，当晚，克拉拉换了一本新日记，并在日记的第一页上认真地写下一行字：
我热烈祈求，让我拥有他久一点，再久一点……
2.
婚后第一年是舒曼的创作巅峰，梳理一下舒曼的创作年表就会发现，他一生中比较重要和有影响力的作品几乎都是在这一年中完成的，并且舒曼认为这世界上与音乐最接近的艺术形式只有诗，“音乐是诗最大的潜能，做为艺术家，首先要成为一个诗人，也唯有诗可以将音乐从固定的形式中拯救出来，完成自己的艺术使命并达到理想世界。”他为自己的每一首曲子都配上了诗，《献歌》一曲中，舒曼借用诗人吕克特的名句献给他的妻子，“你是我的生命，是我的心；你是大地，我在那里生活；你是天空，我在那里飞翔。”第二年伊始，《春天交响曲》中，舒曼的幸福可以从每一个音符里被表现出来，克拉拉在第一次弹奏之后激动地说，“我完全被欢乐占据了。”
因为离开了维克的巡演合同，婚后不久他们就捉襟见肘了，21岁的新娘，30岁的新郎，只凭作曲和演奏，还有那些彼此固执着的风花雪月显然抵不过一块面包。克拉拉不得已在演出之余还要出任音乐学校的教学，挣些微薄的薪水贴补家用，与其说她拼命的演出是为了宣传舒曼不如说是为了生活更恰当，生活的重压让那个当年光环满身的钢琴仙女落入凡间成了一个合格的主妇，而舒曼从母亲那里继承的精神病因子也在与老师维克的争斗和拮据的生活以及毁掉了手指破了钢琴梦的阴影里被完成的激发出来。他们搬到了莱茵河畔的杜塞道夫，在乡下租了间很便宜的房子，一来可以他们的孩子有比较宽敞的玩耍场地，二来这里的青草和健康的空气也可以缓解舒曼的精神病症状。
就在这时候，另一个伟大的音乐天才出现了。
1853年9月的一天，34岁的克拉拉发现自己又怀孕了，“可是，喜悦呢还是悲哀？我们真的无力再养孩子了，但另一件事在日后看来则肯定是归于喜悦的，我听到了几声门响，然后我让女儿玛丽去开门……”日记里，克拉拉记录了第一次看到他的情景，他有一头金色的头发，随便穿着一件风尘仆仆的夹克，红红的眼睛因为长途跋涉而显得疲惫不堪。“我是来拜师学琴的，虽然我不富有，但是还可以付一小笔学费，并且，我年轻，我可以干很多粗活。”
从那一天起，克拉拉的生命里就再也没有离开过这个叫勃拉姆斯的男人。
3.
舒曼让这个年轻人试着弹一段曲子，刚刚弹出几个音符，舒曼就打断了他，“请等等，我想应该请克拉拉来听一听，我想在我对音乐的理解范畴在，你是最接近贝多芬的音乐家。”
夫妻二人欣然接纳了这位学生，并在不久之后舒曼一扫十年阴霾发表了文章《新的道路》，文中力推勃拉姆斯，“这是位堪称出类拔萃的音乐天才，相信在不久的将来，人将呈现出音乐世界里神奇的奥妙并给出一个最接近上帝的明智回答。”克拉拉则笑着说，“舒曼显然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儿子一样器重和精心培养。”
征服总是相互的，就像舒曼夫妇被这个年轻人征服了一样，勃拉姆斯也同样被这对恩爱而百折不挠的音乐夫妻征服了，不仅感谢他们的精心栽培，更感谢二人的知遇之恩和乐观的人生品格。但是舒曼的精神病却越来越重了，医生开出的诊断除了精神分裂症之外还有狂躁抑郁症。舒曼在接纳了勃拉姆斯不久之后曾有过一次投河自杀的经历，他实在不忍心看着当年的钢琴仙子被自己的穷困潦倒折磨，在投河之前他甚至还留有遗书，“亲爱的克拉拉，我将要把我的结婚戒指丢进莱茵河了，你也把你的丢进去吧，这样两枚戒指就可以在另一个世界重逢团圆。”
被人救起之后他便主动要求住进精神病院，克拉拉已经有了身孕，住在家里只有更打扰她，这是舒曼不愿意看到的。住院之后，勃拉姆斯就代替克拉拉每天去医院探望，给他讲克拉拉的孕情，一起谈音乐，谈孩子的培养，帮他打理一切内外事务包括挡开那些好事而讨厌的记者，帮助他从困境中解脱出来，“好好看病，要记得，你还有一个未出生的孩子等着你回家呢”。
入了院就被谢绝回家，当勃拉姆斯把克拉拉的肖像带给他时，伟大的音乐家“吻着它，然后用发抖的双手将它放在枕头下面。”
而从舒曼入院开始，直到临终几天克拉拉才再次见到了丈夫。当时丈夫情况还算不错，可是回来不久后就拿到了医院的病故通知，据说舒曼最终是死于主动绝食。
那是1856年。
4.
勃拉姆斯由衷地敬佩和喜欢师母，她美丽、聪明、坚韧勇敢，更具备着普通女性没有的天份和灵性和对音乐的虔诚，这种暗恋的结果是催生了勃拉姆斯无数伟大的音乐作品，勃拉姆斯在给好友约阿希姆的信中说，“我相信我对她的关心和崇拜抵不上对她的喜欢和爱，我已经在她的魔咒之下了。我常常不得不极力控制住自己那双悄悄伸出去渴望抱住她的手，甚至，我不知道，这在我是这么自然，她根本就不知道。”
在舒曼离世之后，为了避嫌，他离开了克拉拉一家，但是每月一封信总是按时寄到。这样的通信，一直延续了此后四十年时间。
只有在信里，他才敢无所顾忌地说出自己的爱情宣言，“我深深地爱着老师舒曼，但我不得不说，除此之外，我还对你有一份男人对女人的爱慕之情。可是我没有勇气，万能的上帝给了我对艺术的敏感，却让我的勇气少得可怜。如果可以，我情愿放弃这所谓的艺术天赋，而只求它给我说出一句话的勇气，一句久藏于我的心底，却无时无刻不想对你说出的话，它也一定会允许我亲口对你说出那个爱字。“”我不惊你，不扰你，甚至不说我爱你，只求可以与你同处一片天空下，看着你，守着你，过完属于自己的人生。”
克拉拉四十岁生日之夜，收到了勃拉姆斯专门为她创作的《小夜曲》，克拉拉彻夜弹奏，泪如雨下，在回信里，她写道，“这首曲子就像我正在看着的美丽的花朵中的根根花蕊，它们美得那么不近烟火，又那样脆弱得像我此刻的心跳。可是，我该是爱你还是爱这音乐？”
陪伴着舒曼的那段时间里，相信勃拉姆斯同样是煎熬着的，是希望舒曼早点康复还是希望他早点死去？有关爱情的问题都是简单得极其复杂的，而勃拉姆斯的高尚之处就在于他几十年一直保持着高贵而痛苦的缄默，爱上了师母，这不仅是对老师极大污辱，更是对冰清玉洁的克拉拉的污辱，虽然这样的爱情里他并不怕任何世俗的闲言碎语，但是他的爱是道义和伦理所不容的，更于克拉拉对舒曼故去的悲哀于事无补，也不可能填补她心里的缺憾。他几乎所有的音乐作品都是围绕着克拉拉这位女神，而相信克拉拉在弹奏勃拉姆斯的曲子时也一定读得懂这份情谊，但他们的交集的脱俗之处就在于，彼此心如明镜，却在现实的重压之下，难得而平静地保持着纯洁和理智，终生谁也没有表白。
舒曼离世四十年后，勃拉姆斯完成了他最后的作品《四首最严肃的歌》，当时克拉拉已经老得打不开钢琴的盖子了，医生已经下了病危通知。女儿马利亚决定替母亲完成这次演奏，但是被勃拉姆斯及时去信阻止了，“您演奏不了这部作品，因为您不可能理解作品的情感，请您把它做为祭品献给您的母亲吧。”寄出了这封信，勃拉姆斯突发奇想决定赶去在克拉拉还活着的时候亲自给她演奏。六十五岁的音乐家不幸坐错了火车，当他下车的时候，克拉拉的葬礼已经结束。
他知道自己今生再也看不到心中的女神了，那一天有雨，而他只带了一把提琴，一个人在刚刚堆好的坟前，把小提琴架在肩上，把那部只有他能深有所感的作品，演奏给另一个世界的女人听。
一年以后，勃拉姆斯也了无牵挂的离开了。这一生，一个名叫克拉拉的女人，不仅完成了从母亲、公主、音乐仙女到普通主妇的转变，更是打造了两个世界顶尖的音乐大师，打造了两个堪称完美的男人，给这世界留下了无数珍宝级的艺术作品之外，更留下了一段让人唇齿留香的爱情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