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说】十四年后,终于等到这一刻——记百年“大世界”重新开业
【沪说·第2期·新版】
丁酉·春分
【本期提要】
2017年3月31日,上海大世界将重新拉开帷幕,这是百年大世界暌违14年之后重新与世人见面。我们“天袁地访”公众号曾于一年前的春分推出过一篇拙文《吾想再去大世界白相一趟》记录我们记忆中的大世界,如今,守得云开雾散,大世界再开,我们决定将这篇文章重新打造一番,与您再见面。
题图《大世界的新开端》
(原载于China Daily)
老朋友们,唏嘘一下大世界的传奇过往和我们挥洒于间的青春年华,新朋友们,来听我们讲讲那过去额事体,看看我们童年时代的迪斯尼乐园。
大世界的塔楼,2006年8月。
大世界的塔楼,2016年6月,应该是恢复旧貌
说不尽的大世界
有句已经不流行的话叫“不去大世界,枉来大上海。”这话如今听来,既是笑谈,也是无奈。笑谈是,上海比大世界好的去处实在太多,就连大世界鼎盛的时代也并非上海最吸引人的去处,最多是个中低档老少均可娱乐的去处。大世界曾经因03年的SARS疫情歇业,至今有14年时间,不知道它其中倒底经历了什么。2010年地铁八号线贯通时,在此留下了“大世界站”,我当时也曾希望借着世博会能让大世界重现天日,然而并没有。
记得2006年的夏天和朋友们去云南路觅食,餐后坐车去上海书展,在延安路天桥边看到了已经处于多年歇业状态的大世界。那时距离我前一次去大世界估摸着也有十年左右的光景了。除了外形以外,大世界已经全然没有了当年对我的吸引力。后来也有无数次地擦肩而过,唯一不变的是闭门不开,而大世界的塔楼也淹没在身后的无数高楼之下。2016年6月,在写下这篇文章的三个月后,我有幸再到大世界附近逛了逛,留下了一些对我而言最新的照片。
港陆广场已经完全淹没了大世界的气势(2016.6)
大世界严格意义上不应该属于我们这代人,80年代出生的小孩,除非住在附近的,很少会有去过好多次大世界的经历,在心中也绝不会把它放在神坛上,反倒是父母辈,大世界仿佛是他们上海记忆的一个焦点;而我最多两三次的大世界经历,除了已经到处可以见到哈哈镜,魔术表演还有就是廉价的游戏奖品。在那个只知道米老鼠却不知道迪斯尼乐园的童年,所谓乐园无外乎就是大世界这样,有玩有吃有表演的。在大世界于本世纪初歇业前,几乎所有上海人都是怀着一半嫌弃、一半遗忘的心态看着这家游乐场一日不如一日,时时都有它要退出历史舞台的传言。而恰恰是它的歇业,让人们开始怀念,一年、两年、三年……如今十四年过去了。
春游大世界
大世界的海报(作者:章育青,1962年)
小时候春游,老师最喜欢的就是大世界这种有出入口的地方,根本不会担心走失的问题。这幢外观并不算庞大,里面却包罗万象的大楼里吃喝玩乐、样样俱全,除此之外,还有个露天剧场,可以演戏唱曲还能表演大场面的杂技。而这也是大世界最吸引人的地方。通常,除了标致性的塔楼之外,露天剧场和所谓曾经的东南亚第一天桥是大世界的噱头。甚至在红色思想盛行的年代,也能把大世界和意识形态教育结合起来。
1966年版的大世界主题年画(与下图玩一个大家来找茬游戏)
1990年的大世界主题年画
(这两幅均转载自Chineseposter.net,作者:章育青)
二十年前的那次春游,似乎大家都是兴致盎然的。除了我们整个年级数百人之外,也有不少游人,印象中还有别的学校的同学。我不记得那时候还有什么各地剧种在上演,但是沪剧似乎是有的,爸妈那个年代的人也许京昆越淮已然不爱,但是弹词偶尔听听,沪剧小曲也会哼两首,比如《为你打开一扇窗》这种当年的沪剧神曲;可能还有些小剧场魔术和杂技表演,但最主要的是有游戏机!在那个天天抓去游戏机房的年代里,竟然老师亲自送我们去打可以游戏机的地方,还不让人为之疯狂一把?
1990版年画的细节,分别为“看台”“剧场”“小卖部”和“游戏机房”
(细节图与原图同一引用地址)
虽然老师们再三规劝我们不要去玩,但这四层楼的大房子可很是难找啊,我是个慎独克己的“好孩子”,在朋友撺掇下才勉强玩些不那么激烈刺激的游戏,还玩了些可以赢奖券兑奖的游艺机。我记得临近集合的时候,人到得不齐,急得六个班主任楼上楼下地找人。而我冲到路边的巴士时,班主任正在郁闷地和导游聊着天,那一阵子班主任似乎对我很有意见,他这一回头就看着我手里扬着一把刚刚赢来的塑料手枪,而我和他那不小心的一对望,场面很是尴尬。我记得他讥讽了我几句,可惜我只是记得这个画面却记不住内容。
“传奇”大世界
好玩的大世界也是个盛产传奇的地方。
大世界在其耄耋之年推出了每周日都会上电视的“大世界基尼斯纪录挑战”来挽回不断下降的人气,什么滚钉板、上刀山、顶啤酒瓶,削苹果皮之类或惊心动魄、或纯属搞笑的纪录都有人来挑战,而吃玻璃、飞刀和电人是我觉得最不可思议的;不过从创办初期的黄楚九到曾贵为老板后来为人民打扫卫生的黄金荣,大世界也是一个商场上不多见的案例;另外还有“八一四坠弹惨案”;建国后,因为历史原因的几度易名,几度歇业。近14年的这次长期停业,可能也是大世界百年历史上能排入前三的低谷期了。
1932年美国国家地理杂志的图片,图中男子端坐的是今天的人民广场——当年的跑马场的围栏,他眼前的一溜建筑是今天西藏中路(曾称西藏路、虞洽卿路)的街边建筑。其中,最左边的是今天依然存在的沐恩堂,而最右边的尖顶建筑就是大世界。
翻修前的大世界ver1.0
大世界的创办者是大名鼎鼎的黄楚九,他原先是新世界游乐场的创办人(即今天的新世界商城原址,1993年拆除建新楼)但一方面和原来的合作人有些不可调和的矛盾,再加上法租界当局也看中了这位商界奇才的经营能力——他在医药研发和销售方面有神奇的能力,发明了龙虎人丹,据说上海人曾经的经典营养品,乐口福麦乳精正出自他旗下的某制药厂——让其在爱多亚路以南,也就是今天的延安东路。当时,这里恰好是公共租界和法租界的边界,显然是为了给北面的英国佬赌个气。而在南北向,几乎和原来的新世界在同一条路上(当时路名不统一,现在一个是西藏中路,一个是西藏南路),开了一家大世界以别苗头。大世界比新世界足足大了一倍,而且放开手脚的黄楚九在开业七年之后,把大世界再度翻新扩大,而今天大世界标志性的塔楼最早就是那次翻新时加盖的。
黄楚九和他的龙虎牌人丹(网络图片)
大世界早期的旋转木马
荣记大世界的代价券(网络图片)
生意兴隆自然有人眼红,黄楚九这个商场的常胜将军终究敌不过黄金荣暗地里耍的把戏,惨败不说,连性命也搭进去了;大世界也改姓“荣记”,不过黄金荣确实也没有辜负这个好买卖,除了抗战期间因种种原因停业之外(曾经还被当作难民收容所),一直经营得顺风顺水。
1930年代的一份英文老地图局部,红圈为大世界,蓝圈为新世界。
鼎盛时代的大世界
抗战中,大世界曾收容难民(抗战初期,因此地为法租界,非交战区故有收容难民的条件)
1937年8月14日,淞沪抗战爆发后不久,大世界门前就发生了“8.14”惨案。中国空军主动出击,对日本多个在沪目标实施空袭,取得一定战果,8.14这一天也在1940年被国军命名为空军节。但当天有一架飞机因弹架故障,导致两枚炸弹坠落于大世界门前,造成千余市民不幸伤亡,一喜一悲,其中苦涩实难为外人道也。
世事难料大世界
建国后的大世界外景
大世界门口的石狮子,依旧“笑脸迎客”。(笔者拍摄于2016年6月)
解放之后,自然从前那些“卖野人头”(沪语,意为离奇诓人的买卖,语源不可靠据说当时有两头蛇、两头龟、什么人猿泰山的展览)的猎奇展览不能办了,各路戏班也要看清自己的政治前途该唱什么戏、或者还有没有戏可以唱,那些卖笑陪茶的小姐也只能作鸟兽散,除了哈哈镜,谁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政治上安全。最倒霉的也许就是黄金荣了,这位昔日海上大亨,在过了几天太平日子之后,终于要过“镇压反革命”这一关,他选择了以羞辱自己来保命,写了著名的“自白书”,说实话,看得我是眼眶湿润。
我今年八十四岁,已经二十多年不问世事,但经过了这个翻天覆地的变化,看到了伟大的人民力量,再检讨自己六十岁以前的一切行为,感到非常痛苦。一方面我对于人民政府对我的宽大,表示深深惭愧和感谢,一方面我愿向人民坦白悔过。恳切检讨我的历史错误。请求允许我立功赎罪。
......
最后,我谨向上海市人民政府和上海人民立誓,我因为年纪大了(今年八十四岁),有许多事已经记忆不清。话也许说得不适当,但是我的忏悔惭愧与感激的心,是真诚的!是绝不虚假的。
(原载地址:http://news.163.com/09/0710/17/5DSM25UJ00011247.html)
黄金荣的扫街照
一个人究竟要怎样不在乎八十四岁的江湖颜面才会写出这样的话,可见人民专政是起了效果的,如他所言是“伟大的”。然后出了恶气又拿走黄的全部财产的“人民”法外“开恩”,让他扫大街以谢世人,一代枭雄,晚景凄凉,最终也是羞愤而死。大世界“二黄”终究都不得好死,按迷信的说法,可说是大世界阳气过旺妨了主人。如今,人民当了主人,恐怕大世界的阳气再旺也旺不过人民吧。
另外,我在观看上视纪实频道的某期《往事》节目时,一位沪上滑稽宿将说出一则轶事道,这大世界的塔楼实则是为了镇其马路对面一座庵堂里的妖气。我甚为疑惑,认为在于可信于不可信之间,但说实话,这种说法只可信其有,难以信其真。
从这个角度看去,大世界的塔楼颇有一丝说不出的感觉(2016.6)
前途困惑的“新”大世界
如今,快要满百年的大世界游乐场据说要在百年诞辰之际重出江湖,这一百年的上海,这一百年的中国所发生的一切,想必黄楚九黄金荣都无法预料到,我们甚至在二三十年前都不知道今天会变成这样。(当初写下这一段的时候,未曾料到大世界真的重新开业了)
网帖《一个正在消失的地标建筑》中的载图,据说是大世界露天舞台拆除后的状况
上海大世界航拍图(维基百科,时间:2014年)
无论如何,幸好大世界还在,至少大世界的塔楼还在,许多照片显示可能内部结构已经发生了变化,也不知道这种保护性拆除究竟有没有起到该有的保护作用。娱乐场所的兴衰比起公寓和酒店乃至银行与商店都要更快一些,君不见从前的新世界游乐场变成了商场,又拆旧建新,早没了旧日的风姿。而不要说过五十年,在90年代开设的欧罗巴乐园、环球乐园、美国梦幻乐园、福禄贝尔科幻乐园,有哪一个活到了今天?如果迪斯尼看到这么多失败案例还能来投资,要么说明咱们自己一定投了不少钱,要么说明迪斯尼真的不信邪。可能只有锦江乐园靠着过山车和美食节,热带风暴乐园靠着不许带外食政策苟活至今。
如果大世界真的能重出江湖——而今他真的已经重出江湖了,那它面对的是已经不需要游戏机,戏曲已经不再热门,魔术杂技已经被春晚搞烂,连哈哈镜都已经土得掉渣的时代。那么除了一种时代情怀,涅槃的“大世界”能带给我们什么呢?
这个问题很是困惑我,没有答案,但那种强烈的情绪就像我心头想着的一个念头,“吾想再去大世界白相一趟!”,那么的强烈。而今天,这个念头只剩下一张机票、14000公里的飞行和24个小时的旅途时间。
无论如何,还是祝大世界重新开业大吉。
大世界旁的西藏南路已经比当年不知道宽了几倍。
完
本文历史图片除非注明,
均转载自Virtual Shanghai Project
当代照片除非注明,
均为笔者自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