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气尚韵尚神尚态尚趣尚朴——不靠谱的当代书学理论
“汉人尚气，魏晋尚韵，南北朝尚神，隋唐尚法，宋人尚意，元人尚态，明人尚趣，清人尚朴”为何都值得商榷？苏东坡为何推崇蔡襄为第一而不是米芾？康有为与包世臣为何发生碑帖之争？
本节图文来自田蕴章系列书法讲座《每日一题每日一字》第068集：“当代书法理论之二”与“張”字。
主持人：田老师，在上一期的节目当中呢，跟您一起讨论有关书法家和书法理论家这样的一个话题。上次您说这个书法理论家，特别是批评了当代的一些书法理论家他们的一些倾向——只是谈理论而轻视了这些实践。
那么想想，您有没有一些实证的东西，可以证明您的观点呢？
田蕴章：在上一集当中，我们谈到了现代书法理论家的一些问题。就是觉得这些人，多数啊，我指的是多数，都不练字，不写字，不临帖，或者是临帖浅尝辄止，走马观花，而他们却空谈理论，谈得玄而又玄。因此，倒是混淆视听。
这些东西因为他们不从实践而来，他们很多人在这个盲目追求华丽的书法理论，不结合实际，而误导了一些个书法界的中青年朋友。因此，我们再提出批评来。
我确实见过很多的看来是非常玄妙的一些书法理论，实际上跟实际毫无关系。譬如说，他们空谈的时候，听着似有道理，其实也是似是而非的东西。真正深入到具体一篇作品，这篇作品究竟是怎么好、怎么不好的时候，他们就说不清楚了。所以这些人往往谈的东西都是空洞的，给今天带来一些负面影响。所以我要提出批评。
古代的一些书法家，我讲过了，像康有为、包世臣，更往以前更伟大的书法家、书法理论家，像孙过庭这些人，他们真的首先是非常杰出的书法家，然后在他们丰富的实践为基础的前提之下，又谈出了一些个令人折服的一些理论，今天视为经典，视为书法理论宝库当中的明珠。
所以我们对那些东西，我们应该扎扎实实的继承，好好的学习。今天，量非常之大的这些个书法理论，我们可以说他们出的书，发表的论文，浩如烟海，而实际上结合实际、能解决问题的寥寥无几，这是我们感到很遗憾的。
刚才你谈到，就是说这些书法理论家，他们究竟说了哪些错话，哪些实证可以今天拿出来向大家来展示一下呢？没有更多的资料，我随便找了两本书，给大家看一看。我要说什么呢，就是说现在的有些书法理论家成为职业性的了，这和古代不一样。
古代的书法理论家，我就是谈这么一个观点，谈一个看法，在写字之余总结一些东西，是这样的。所以他谈的东西非常的诚实，非常的可信。
那么今天的书法理论家，有很多是以此为职业的，他每天写字不写字并不重要，关键是要写文章。所以他每天要给自己下任务，一年要写多少万文字，通过写文字要获得什么职称、报酬，等等等等，他需要很多的实惠的东西通过这些文章、论文来达到，因此这个动机已经和古人就不一样了，是吧。
比如说，我在大学里教书，在大学教书之后，你单写一手好字，你职称问题也解决不了，其他的待遇问题也解决不了。
主持人：您需要发表一些文章。
田蕴章：你得拿来很多文字性的东西。于是有时候，憋得没有办法，就是本来没有话可说，就是我写字，或者我简单几句话就能说明白了。
比如说，我谈到永字八法，我可以用几百个字就说明白了，但是为了要这个职称和其他的一些个待遇，我只好就是成千上万的去写这篇论文，丰富很多东西，添加很多东西，有枝添叶，等等这些东西，都造成了这个东西的浮肿。
“书法入门”注：
关于“永字八法”的历史公案与技法讲解，敬请参阅本系列书法讲座第001集。回复关键词“001”，即可提取文章。
主持人：可是您换一个角度想想，您的技艺非常的高超，您的书法水平非常的高，可是您需要把您的这些高水平的一些技法传授给您的学生，可能只有通过他们读您的文章，体会到您的其中的一些高境界的一些思想。
田蕴章：其实学习书法真的是口传心授，耳提面命。你要想看篇文章就会了，和听听讲话就会了，这太容易，那就遍地都是书法家。真是耳提面命，这样口传心授你都不一定会的了，你何况说你听一听我说话，然后你看两篇文章你就能写好字了，太难太难了，几乎是不可能的。
所以我们所说的这个，有时候在书法当中搞一些电化教学，那些东西都是形式上的东西，真的得掰着手教。
这个孙过庭在《书谱》当中讲过这么两句话，他说“盖有学而不成者，未有不学而成者”。你学你都不见得学会，何况说你不学，那肯定就会不了。有很多人真的平生努力，结果也没有非常大的造诣，没有学到手。我们今天拿一本书来给大家看。
《中国书法文化大观》
作者: 金开诚 王岳川
出版社: 北京大学出版社
出版年: 1996-07
页数: 964 页
定价: 135.00
装帧: 平装
ISBN: 9787301024041
主持人：好。《中国书法文化大观》。
田蕴章：这本书叫《中国书法文化大观》。我觉得这个题目起得很好，我们是好的方面我们就要认可，有问题的方面我们得提出来。它谈到书法的时候，它从一个文化视角来谈书法，这个很好。
主持人：而没有说“书法艺术文化大观”。
田蕴章：说艺术我们现在不能说就是错的，但是就是狭隘。但是说，《中国书法文化大观》，“书法文化”，从这个角度讲，我觉得说的是很好，站的角度是对的。
但是一旦我们看到内容的时候，我们现在姑隐其名，但是我们向大家说，写这本书的人是大学里边的两位教授，跟我是同行。但是就是因为在学校里待的，可能是在文字方面和各个方面都有压力，因此出了这么一鸿篇巨著。大家来看一看，这么密密麻麻的小字写了这么厚的一本书，整个谈到了这个书法史，把书法从有文字开始，一直到现代人的一些书法的一些作品的评论，说了这么多。
不过我们来看一看，它讲了哪些内容呢？其中就非常有值得商榷的地方。看，它讲，“汉人尚气，魏晋尚韵，南北朝尚神，隋唐尚法，宋人尚意，元人尚态，明人尚趣”，最后是“清人尚朴”。
主持人：不同的朝代。
田蕴章：你看，他给这些个各个朝代的书法，都给它总结了一下，这个朝代的特色是什么，那个朝代的特色是什么。其实我告诉大家，牵强附会，完全是牵强附会，故作奇说，这样很不好！
我们要说什么呢？这其中有两句话，就是这个，大家注意看，“宋人尚意”，上边“隋唐尚法”，这个原句是这样说的，原句是宋朝有一个人叫姜夔，字白石，姜夔说过这两句话，他说“唐人尚法，宋人尚意”，后来又有人提到了这个“晋人尚韵”，东晋时期的或者这个时期的人尚韵。
其实我们仔细看一看，这里存在很多问题，本身这两句话，说“唐人尚法，宋人尚意”，就不准。这尽管是古代的、宋代的著名书学理论家姜白石，那是大学者，尽管是他说的，我们仍然感到有问题。
主持人：那您对哪些地方产生了质疑呢？
田蕴章：因此我们先把这两句话拿出来，这是古人说的，后边这些个东西都是这作者们，就是这本书的作者们，他们强塞进来的，按这两句话套进来的。
你说唐人要尚法，宋人要尚意，于是我就照出来什么南北朝尚神，什么汉人尚气，什么清人尚朴，明人尚趣，就加了很多这些东西。这些东西都是跟着这个路子套下来的。
实际上我们来看一看，大家看一看这本书，这本书叫《中国书法鉴赏大辞典》，这本书上对于宋代的书法和唐代的书法，把很多的名家书法都刊录在上面，当然都是节选，不是整篇的作品，我们来看一看。大家来看，这本书从这里开始以后，都是宋代以后的一些书法作品。一直到这本书的结束，一直到最后，这么多的文字，整个都是在介绍宋朝的书法。
整体看，介绍这么多东西，我们粗略的翻一翻，都是行草书。大家可以随便的翻一翻，整体不用再多翻，基本都是行草书。我们可以断知，宋朝人几乎很少人写楷书。
而突出的两个例，宋高宗和宋徽宗，赵构、赵佶这俩人，他们写楷书。而他们的楷书水平一般，和唐人无法相比。我们或者能见到蔡襄写的一些个楷书，但是水平远不及唐人，但是蔡襄的行书草书相当的好，不亚于唐人。
我们这样说就告诉大家，宋朝人主要写行草。那么唐朝人，楷书行书草书各种书体具备。说唐人尚法，看来没有问题，但是说宋人尚意，有问题。
主持人：因为他主要写的是行草书。
田蕴章：因为大家知道，楷书是必须讲究严格的法则的，行草书就相对随意的多。应该准确的说，楷书尚法，行草尚意。
如果一定要把宋人说出尚意来，那宋人他几乎不写楷书，当然就不尚法。那么你不能写楷书，你写不好楷书，你以此来搪塞，说我们尚意，其实这样说法是不准，是错的。
另外，如果说道晋人尚韵，就是王羲之、王献之父子，他们这代书风是尚韵的，那么我们可以看一看，王羲之的字何尝不尚法，何尝不尚意？因此，王羲之他们作为一个“书圣”角度来谈，是集大成者，各方面的优势他都具备，因此他是“书圣”。如果他的字不尚法，他的字不尚意，也无神、也无朴、也无趣，那么他谈得了“书圣”吗？所以这是后人强加给他们的。
实际上本来，宋朝人和唐朝人、元朝人、明朝人这些人都是尚晋的，都是学习晋朝人，而且他们不遗余力的崇拜东晋时期的王羲之、王献之，崇拜他们，所以他们大家走的是一条路，只是自然而然的，各自有各自的一种风格、面貌，这是自然出现的。
我们也是一样，我们只要读的书多了、临的帖多了，我们功力到那，自然有自身的面目、个人的风格。如果不是这样，闭门造车，那肯定是不成功的。所以这些个，不管苏黄米蔡、欧颜柳赵等等这些人，都是非常崇尚王羲之的。
我们看一看，苏东坡被大家认知尚意的典型，尚意派，认为苏东坡和米芾是尚意派的典型。实际上你看看苏东坡的理论，你就会惊讶地感觉到，原来苏东坡并没有强调尚意，他主要强调的是学习王羲之，而是追随前人，这是苏东坡的历来的主张。我们看一段，大家就会知道。
大家注意看，这是这个宋代的苏黄米蔡其中之一的蔡襄，关于这个问题，蔡京、蔡襄有争议，我们先不谈这个问题，今天要谈的是关于书学理论方面出现的问题。
大家看，这都是蔡襄的书法，而主要以行草为主，偶然写一点楷书，大部分都是行草，这都是蔡襄的作品，大家注意看，偶然有一点楷书，大部分都是行草。你看看，这个人写的字，我们注意看一看就知道了，它基本上都是学习晋和唐人的书法。蔡襄绝对不是一个以意为先、以意为主的一个书法家，他一直是追随晋唐的人在写。
（图：蔡襄书法）
我们看一段这个苏东坡对他的论述，评价蔡襄是怎么评价的。苏东坡对蔡襄这样评价，他说，“追配前人者，独蔡君谟书”，蔡君谟就是蔡襄的字，蔡君谟。他说追配前人，能赶上前人的这样字的人，只有我们宋朝的蔡君谟。“天资既高，积学深至，心手相应，变态无穷，遂为本朝第一。”我们可以看得出来，苏东坡对这样一个追配前人的人，把他指定为我们宋朝的第一人。
大家知道米芾是一个所谓宋人尚意的一个代表人物，苏东坡对米芾的字评价也很高，但是从来不说米芾是第一，直截了当的说，蔡襄是第一。说明他对米芾和蔡襄相比之下，米芾是尚意的，而蔡襄是尚法的，因此他把尚法的说为是第一，他并不说米芾是第一。
后边还有一段话，大家看，还是《东坡集》里边讲的，他说“君谟”，说蔡襄，“真、行、草、隶无不如意，其遗余力意变为飞白，可爱而不可学。近岁书以君谟为第一。”又再一次说，说蔡君谟，蔡襄第一，可见苏东坡是如何地崇尚晋唐的人，就因为蔡君谟所写的字都是晋唐一带的风格，就如此的赞美他。
因此我们就知道，苏东坡本人并不是尚意的。苏东坡平生崇拜王羲之，五体投地。
我们接着说米芾。米芾这人，我们大家现在都认为他是一个写意派的，实际上米芾的那个斋号叫承晋斋。
主持人：请您写下来。
（图：“承晋斋”）
田蕴章：他的斋号就叫承晋斋。注意看，他的斋号就叫承晋斋，直接继承晋人。
主持人：对。
田蕴章：说明米芾也好，苏东坡也好，直接都是继承古法的人，他们意念都是法，继承前人，追配前人，所以后人就硬要把他们说成，他们是自己尚意，而且完全是想着自己独创一派，实际上完全不是这个意思。
所以我们对于很多的古代的一些理论著作，虽然他们很多地方都是非常高妙，谈得非常之好，但是有问题我们还是要说出来。
我们之所以现在把这本书拿出来，就这本《中国书法大观》，由于前人谈到了晋人尚韵，唐人尚法，宋人尚意这个问题，引出来这两位教授，絮絮叨叨的说汉人尚气，魏晋尚韵，南北朝尚神，尚法、尚意、尚态、尚趣、尚朴，一再地引申，把整个这个书法史一段一段地割裂。
实际上，整个书法史是前后继承，一脉相通的。把它强硬的切断，一段一段的，实际上牵强附会的很。所以在这些方面，本来一个人出现了问题，连续的后面出现了整个书法史上被歪曲。
什么叫做汉人尚气，谁能说得清楚？他却偏偏要给你指定出来，既然唐人宋人不一样，他指出汉人也是不一样的，而且魏晋也是不一样的，南北朝又是一种风格，实际上远远不是这样。
我们当然承认，有很多的书法阶段，一代一代人写出字来之后，是有风格和各个方面有所不同，时代有所不同，地域也有所不同，时空的不同导致书风的不同，这是可能的。今天我们天津人写的字和南方人写的字，和其他的华东、华南等等，都不尽相同。但是，我们所说的这些不同，不是说的是这个朝代和那个朝代的截然分开。
这个朝代比如尚意，那个朝代就是尚法，这就是尚神、尚趣，这些东西说来太生硬了，愣把一个书法史一段段的切割，互相毫不联系，这是非常糟糕的。因此这些个杜撰，我觉得是毫无意义的东西。
特别是东晋以后，王羲之的书圣地位确立之后，后边的将近两千年的时间，基本上都是以王羲之为准绳的，包括后来的包世臣、康有为，尽管他们在竭力地提倡碑学，实际上他们从小一开始就写王羲之的。如果他们没有帖学的那个基础，他们后来没有包世臣和康有为的存在，因为他们一直在是碑帖结合的两条路，而以帖为基础的，后来提倡碑学的。
包世臣这个人，尤其奇怪的是，有人问到他，说你的书法怎么样？包世臣居然这样大胆的说，他说“羲之后一人”。你可见他是不是一个帖派人物？他明明在提倡碑学，你当问到他书法的时候，他说，“王羲之后一人”，那就是我。于是康有为就骂包世臣，说你的字怎么可以跟王羲之去比？两个崇碑派却为了帖学的问题又争吵起来。
所以我们在说这个问题，就是说大家不要断句取义，不要断章取义，整个的对书法史，对书法作品，统观一次，横向纵向的比较一下，你就知道这里边会存在很多的问题。不是今人故意罗列文字，我写这么厚一本书，吓死人，让人看完之后，什么时候能看完，密密麻麻这些东西。
所以这些东西有时候可能醉翁之意不在酒，目的并不是一定非要把书法问题说清楚了，也许是给人看一看，您看这些东西够教授吗？您看，来个导师行不行？当然我这样说没有贬义，因为我有时候也在做这个工作。为什么，因为身在学校的压力太大， 有时候写了东西之后，是真是搜索枯肠，在那里应酬之作。
但是这些东西流传到社会上，有的时候会有些副作用。因为后人看了这些东西之后，他就慢慢记住了。因为我们记住了一个唐人尚法，宋人尚意，于是又引申出来这么些个东西，杜撰出这么多东西来，因此在错上加错。
对于这些东西，大家可以分辨一下。我无非一家之言，我最后要说的是，我与这两位教授没有一面之交，而且有的人我听说书法还是不错的，他们的文学功底都很好。但是对于书法理论这方面的东西，这些牵强附会的东西，也大可不必如此的花费心血吧。
（本集未完待续，接下来讲解示范“張”字楷行草技法。）
【讲座视频】
编辑/彭澎
最通俗的讲述，最正统的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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