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家在家
遁入空门,退戒还俗,实为两难选择。自觉自愿者,有此慧根,如弘一法师,身不由己者,避一时之难,如花和尚鲁智深。
空纳万境,禅宗情怀,石溪开金陵,八大开江西,石涛开扬州,其功力全从蒲团中来。信佛不信和尚,信圣贤不信道学家,此三人皆因国变不得以出家,酒肉穿肠过,受戒而不戒,为披着袈裟的寺外画僧。禅宗认为,世间众生,皆有佛性,而修行者对此有直觉体悟。描绘万物表象,即师法自然、体悟万物之结果,本心放任天地间,墨戏描绘之,不过其情绪再次宣泄、境界渐次呈现之过程。亦官亦隐的董其昌,自称“永日无俗子面目”,《画禅室随笔》以禅意论画境,随手采辑,读来别样,如“画之道,所谓宇宙在乎手者,眼前无非生机,故其人往往多寿。至如刻画细谨,为造物役者,乃能损寿”,如“以境之奇怪论,则画不如山水;以笔墨之精妙论,则山水决不如画”。
苏曼殊一直处于亦戒亦俗状态,戒未退,俗未还,刘半农诗悼之:“谁遣名僧伴名妓,西泠桥畔两苏坟。”披发修行的周作人,以诗文对抗烟火世俗,是其一生之为,五十自寿诗有“前世出家今在家,不将袍子换袈裟”“半是儒家半释家,光头更不着袈裟”句,也大致状况。
画乃情物,诗为心声,人间烟火里,无一是你,无一不是你。
有青春,便有期盼,其中的无常之美,在于变化莫测,不期而遇,不辞而别,随时可能发生。一事无成人渐衰,人到中年,感觉已是半个出家人。凡事一半天生,一半养成,无非一半放下,一半从容。青年留意功名,老年在乎尊重,中年有奈无奈学会了隐忍,损有余而补不足,看不见的火焰仍在胸中燃烧,最终去塞求通,还是与生活的不公达成了和解。梁实秋说中年,以酣畅淋漓阐其隐微,笔有藏锋,物无遁形,真是好文笔:“到了中年,全变了。曲线还存在,但满不是那么回事,该凹入的部分变成了凸出,该凸出的部分变成了凹入,牛奶葡萄要变成为金丝蜜枣,燕子要变鹌鹑。最暴露在外面的是一张脸,从‘鱼尾’起皱纹撒出一面网,纵横辐辏,疏而不漏,把脸逐渐织成一幅铁路线最发达的地图,脸上的皱纹已经不是烫斗所能烫得平的,同时也不知怎么在皱纹之外还常常加上那么多的苍蝇屎。”流年长短皆逝,浮生往来皆客,人生如寄,活着的每一天,都是在自家做客,在自家出家,既如此,心定身自安,便无所谓在家与出家。
结婚是想象战胜了理智,再婚是希望战胜了经验,支离矛盾,羁绊一生,出家与还俗,大致也如此。出家在家,形式而已;入世出世,形影相随。不介入俗事,不进入俗流,是种态度,如钱钟书者,高自标许,天赋异于常人,“人生不过是居家、出门、又回家。我们一切的情感、理智和意志上的追求或企图,不过是灵魂的思乡病。想找一个人、一件事、一处地位,容许我们的身心在这茫茫的世界有个安稳的归宿”。世俗生活的热络,自是另一番景象,古龙说过一句,“一个人如果走投无路,心一窄想寻短见,就放他去菜市场”。这话有些夸张,但醰醰有味,意思不差。
一面安心做俗人,一面冷清自修为,三茶两饭,心有不甘,读几页书,便能涤半日俗。“你从来不是在阅读书籍,而是住在里面,闲荡于行与行之间”,此本雅明式读书法,颇具禅意。白鹭立雪,相融一色,读古人,不就读自己?
一朝风烛,要么出家化作时代经典;万古尘埃,要么在家依旧每日轮回。隔岸认梅花,方知岁华暮,可怜多少良时豪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