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列遗风
观人于临财,观人于临难,观人于酒后,观人于花前。
浮云白日,山光水色,《踏春赘谈》描绘南京人上元节登城墙踏百病习俗:“今岁新春,风和日妍,男女老幼,联袂而来,搴裳而去,无不兴高釆烈,相与遨游于丽谯难堞之间,各道吉语,以为欢悦:聚宝门,城之南门,飞甍画栋,层叠如云,磴道曲折纡徐,允称壮阔,故游苦更形拥挤,白朝至暮,攘攘熙熙,竟踵下相属,沿刁相闻,其至帽影鞭丝,往往以匆促不及让,与钗索履綦相互跺践。最可恶者,合无赖少年,出入红粉丛中,竞欲咏‘伊其相谑,赠以芍药’之章;幸游者司空见惯,到此反唇相讥,辣于姜桂。”昔时有告诫,曰一人不进庙,二人不看井,三人不抱树,独坐莫凭栏。此一人,盖指红颜素心之女子一人。说无赖少年,有些夸张,轻佻而已。类似情形,文学作品有连篇累牍描述,《水浒传》中的林冲娘子,至庙宇还愿,被无赖高衙内调戏,逼婚不成,自缢身亡。
张岱说西湖七月半,一无可看,止可看看七月半之人。“看七月半之人,以五类看之。其一,楼船箫鼓,峨冠盛筵,灯火优傒,声光相乱,名为看月而实不见月者,看之;其一,亦船亦楼,名娃闺秀,携及童娈,笑啼杂之,环坐露台,左右盼望,身在月下而实不看月者,看之;其一,亦船亦声歌,名妓闲僧,浅斟低唱,弱管轻丝,竹肉相发,亦在月下,亦看月,而欲人看其看月者,看之;其一,不舟不车,不衫不帻,酒醉饭饱,呼群三五,跻入人丛,昭庆、断桥,嚣呼嘈杂,装假醉,唱无腔曲,月亦看,看月者亦看,不看月者亦看,而实无一看者,看之;其一,小船轻幌,净几暖炉,茶铛旋煮,素瓷静递,好友佳人,邀月同坐,或匿影树下,或逃嚣里湖,看月而人不见其看月之态,亦不作意看月者,看之。”看来看去,游玩之男男女女,皆有闲阶层,无赖少年,男大当婚年龄,被看女子,当有女大当嫁妙龄者,不过夹杂于人群中的看人之人。
故曰轻佻的不光少年,还有文人。对于云鬓香腮、含羞带怯、步步生莲、婀娜之姿等等的描述,洋洋洒洒,乐此不疲。《海上花列传》开篇描绘租界青楼,即以“花”为等级:“惟夭如桃,秾如李,富贵如牡丹,犹能砥柱中流,为群芳吐气。至于菊之秀逸,梅之孤高,兰之空山自芳,莲之出水不染,那里禁得起一些委屈,早已沉沦汩没于其间。”春来素雅,夏日清鲜,秋季傲霜,冬含暖意,时间缓缓而逝,花中似有乾坤。此风不减,如今津津乐道的校花校草之类称谓,即花列遗风,殊不知花果飘零是传统文化里的一大项,其中的文人多植物猎手。刘熙载《论书》第一病为“妇气”,论文也当有此疾,文势有“妇气”,如时下所谓小女子散文所指,文中所述,则俯拾皆是,不胜枚举。
文艺归文艺,生活归生活,万不能以文艺逻辑向生活寻愁觅恨。心中无美,则世间无美,眼前有花,则处处人面桃花。佳人相见一千年,红莲映水,碧沼浮霞,婉然芳树,穆若春风。这样的遇见,生活中确实有,往往此花彼花,朵朵有主,你只是恰好途径了这般妖娆的绽放。衣香鬓影,顾盼酬酢,不管征马前不前,就这么浴风而行、衣袂飘飘地消失去了。何来堪折直须折,惟有无花空折枝。
仲春之会,桑林野合,交易而退,各得其所,上古之风矣。多少人趋之若鹜,沉迷于如此空间消费,神魂颠倒,竟日往返,“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孔子为之感叹,也为之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