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信形成
内心骄傲,不过自我意识的肯定;自我优越,是对他人价值的轻视。由自我优越,而自我恭维,一念之差;由自我恭维,而自我膨胀,一步之遥。在神明面前,承认自己的卑微,在智慧面前,承认自己的无知,在美丽面前,承认自己的丑陋,在大自然面前,承认自己的渺小,哪还有自我的优越与膨胀。
艺术家本该以作品论座次,却附加了诸多外在因素,将审美判断之外的因素,置于审美意识之上,比如协会中的职位、比如表演时的功夫等等。表演功夫包括现场夸张式的挥毫泼墨,以及场下的怪诞式的装束打扮,画家朱新建《判断一个人》一语道破:“我觉得,那些穿着打扮过分的艺术家,一般实际内容都差点。”勤梳头勤洗脸,即便倒霉也不显,却是奇装异服,年既老而不衰。或光头可鉴,或披头长发,大有展示瞬间闪烁、寻求感官刺激的商品广告效应。谁都不愿被轻慢与冷落,自尊心由此受伤,或许对方只是素常以待,并未超常恭维,受捧已惯者,已是耿耿于怀。由此可见,对行为失范的校正,是一种自信,对内心空虚的克服,也是一种自信。
王孙公子裘马轻,马后仆从众如云,不过繁华一现,庄周梦蝶。艺人石维坚1993年赴台访问张学良时,写有访问记录:“当时我们当面称赞少帅高寿,少帅是这样回答我们的:‘我年轻的时候,吃、喝、嫖、赌,抽鸦片,样样都干,那时想:我这一辈子如果能活个五十岁,就算不错了,根本就没想过我竟然能活这么长久!’当时,张学良的夫人赵四小姐也在场,她听少帅这么一说,表情显得很不好意思,可是少帅却毫不避讳。”若干年后,能将忌讳只当笑料讲出,真就看开了,而看开不也一种自信。所谓金碗打碎分量在,盖气势所指,所谓倒驴不倒架,盖信心所在。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胡适面对攻击者的自轻自贱,依旧恰如其分地温良恭俭让:“我受了十余年的骂,从来不怨恨骂我的人。有时他们骂得不中肯,我反替他们着急。有时他们骂得太过火了,反损骂者自己的人格,我更替他们不安。如果骂我而使骂者有益,便是我间接于他有恩了,我自然很情愿挨骂。”虽未与对方达成和解,自信者依旧显得优雅自如,让人感到其一直占据着有利位置,由此反衬出群氓的自卑与边缘。在一个漠视人性的年代,保持个人内心的那么一点高贵自信,不光可为文化赢得些许颜面,收复尺寸失地,还会活出自我的淡泊,以及洒脱。自信若是空白,很难再有;自卑一旦生成,不易去除。
丢不下面子,拉不下脸,对不知道的事,不敢说不,对办不到的事,优柔拒绝。王朔《和我们的女儿谈话》一文揭示过国人的基本人际交往:“到头来你会发现,人之不自由,最大的挣不脱就是人与人,亲情,友情,爱情——所有别人为你的付出。我们就是这样紧紧地捆在一起,生于温情,死于温情。”虚荣拉低智力,疲于维持脆弱交际,取悦庸众,淹没自我,何以然?活在群体之中,方有安全感,此为人性普遍规律,不言自明。以群体为荣,竟能无端滋生出莫名的优越感来。勒庞《乌合之众》分析:“人一到群体中,智商严重降低,为了获得认同,个体愿意抛弃是非,用智商去换取那份让人备感安全的归属感。”人活世间,一张素琴,自己与自己对白,两架黄卷,自己与自己相处,惟此才会片刻感受己之存在。
人无自信,谁人信之,李白身在山林,心存魏阙,而毛遂于韩荆州门下。自视人中吕布,马中赤兔,哪有自卑一说,“虽身长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君貌颇不扬,往往遭俗弄,自“不满七尺”一句可知。日试万言,非吹牛,倚马可待,乃自负。天下英雄,能入关羽法眼者几人,孙权盖世的英雄,不过鼠非而已,何况其手下的文臣武将,其已非自负,刚愎自用矣。孙中山说:“心信其可行,则移山填海之难,终有成功之日。心信不可行,则反掌折枝之易,亦无收效之期。”有心信,方有致力国民革命四十年之恒志,其间屡败屡战,百折不回,最终获得成功。明朝建立,虽曰国步艰难,却有焕然的生命在此,国大者人众,兵强则士勇,永乐帝羽扇纶巾,摇风布阵,很是气得志满,不惧风险:“我朝国势之尊,超迈前古,其驭北虏西番南岛西洋诸夷,无汉之和亲,无唐之结盟,无宋之纳岁薄币,亦无兄弟敌国之礼。”骨子里的自信,尚需与之搭配的恢宏格局,以及不断上升的炫光地位,其很大程度是一种资格与资本的附属之物。
力田而食,布衣亦尊,低调者自信,低调能成佛。大气象者,不讲排场,讲大排场者,露小气象。嘴不饶人,愚蠢之至,内心若不屑,何来此为。大才朴实无华,小才华而不实;大成谦逊平和,小成不可一世。面对强者,不卑不亢,面对弱者,平等以待,便是平常心。
手中蒲扇,来回摇动,由随他而自我,由自我而无我;既雕既琢,复归于朴,由小域到遍至,由一己到人人。自信形成,先去火气,再褪贼光,学然后知不足,知不足然后能自反也。